《三夫》的结尾为人所乐道:三男一女驶着破旧的小渔船,迎向港珠澳大桥,其中一个男人问:“我们去哪里?”有人回应:“我不知道!我又不是香港人!”
这固然可以轻易地理解为,面对在中央苛刻又超出自己所能的发展要求时,地方政府的无可奈何;又因为卢亭神话的存在,观众也可将之视为港人对身分认同的困惑,对未来前路的迷惘。
卢亭是传说中的一种半人半鱼的生物,相传为中国沿海地区水上居民的始祖,这种神话生物曾在97前被文化学者何庆基提出。卢亭水陆两栖,却又非人非鱼的身世;一脸木然,又似欲言又止的表情,都是艺术家和文化学者们借此表达香港混杂不纯,又无法述说自身经历的尴尬。
小妹的“不加思考、肉身为上”可以是对未来悲观的隐喻,然而换个角度,小妹以性欲作为理解这个世界的唯一准则,这样的态度看似消极却挑衅无比——她取消了理想化的空谈,有一种破釜沈舟、绝地重生的意味。
贰
在前两部曲《榴莲飘飘》(2000)与《香港有个荷里活》(2003)中,陈果主要的拍摄对象为处于边缘或过渡状态的北方妓女、非法居留者和本地居民。妓女作为故事主题和形象,表达了改革开放和香港回归后的中港、南北经济与文化差异。
不论是《榴莲》的小燕还是《荷里活》的红红/东东,她们都是一些“移动女性”(mobile women),即自1980年代以来中国南方的男性企业家主义制造出来的弱势性别身分,包括移工、性工作者以及台商和港商的二奶。
陈果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要说的“妓女故事”从不抱有同情或洗白的态度。“移动”是她们的共同特征,然而并未让她们陷入弱势。与“移动”连锁的“回归”与“跃升”,才是《榴莲》与《荷里活》中两个北方女子的重点所在。
《榴莲飘飘》:“回归”的撕裂在《榴莲飘飘》中,片名“榴莲”(“流连”)与“飘飘”便已经传达了主角的生命状态。
女主角小燕自我飘荡于香港维多利亚港与故乡牡丹江之间,不论在香港的旺角,还是在黑龙江,她都口不对心,生命无法整全。在香港“做生意”时,面对客人对故乡的查询,她不断变换答案,她的生活轨迹被不同的酒店空间与嫖客问题切割得肢离破碎。她唯一较为整全的时刻,大概只有临近离开时与非法居留儿童阿芬的相处:她留下自己的真实地址,希望与阿芬交朋友。
小燕认为自己与小芬相似,都是以单程证来香港,其中隐而未吿的另一相似之处是:二人都从事非法的“清洗”行业──小燕在酒店清洗男人的身体;小芬在餐厅后巷清洗碗碟。
不论在何地小燕始终隐藏着过去。在旺角,小燕极力掩盖着自己的家乡;回到牡丹江,改革开放政策带来南北经济差异,又让她言不由衷。
作为“移动女性”的小燕,并非“弱势”。她回乡后大肆宴请,光耀门楣。当其他艺校的同学依然在舞台上胡混拉扯的时候,小燕带着一笔为数不少的金钱回到黑龙江。亲戚拜托她将年仅十八岁的表妹带到南方闯荡,同学将她视为目标,在她回乡不久纷纷南奔。
回归黑龙江后,小燕的“南方经验”是她的优势,亦成为她困惑失语的原因。当亲朋将南方看成经济的“桃花源”,怀着只要人到那边自然能致富的幻想时,小燕早已明白南方生活的残酷,是时间犹如凝止的东北无法想象。
因此小燕在后半段黑龙江生活中沉默:父亲在饭桌说生意之道在“人脉”,小燕随即以吃饱了为由离席。亲戚要求小燕带十八岁学交际舞的表妹到南方闯荡,她便以照顾酒席的原因走开。小燕表示还没有决定做什么生意,朋友说“你在那边干什么,在这里就干什么啊”,二人的对话便随即完结了。
观众要到电影的后半段,才知道小燕学习了八年的京剧。她之所以离开黑龙江到南方去,似乎是要逃避以此为职业的人生。京剧演员淹没于层叠的京剧化妆与繁琐戏服之下,如同幽灵附身一般摆弄身姿,念出为英雄作陪或根本不存在的玄幻之词,与之相比,小燕更渴望掌握自己的生活。
然而最终,小燕重新踏上舞台,在街头表演起著名京剧《天女散花》──她不再沉默,但是她所选择的语言与姿态,进一步将自己推向边缘。她以另一种消极的方式,重操故业地“回归”隐没自我的迷途。
《香港有个荷里活》:“跃升”的女妖与《榴莲飘飘》的写实主义相比,《香港有个荷里活》带着浓厚的魔幻与寓言色彩:语境落在香港回归、贫富悬殊、钻石山与新蒲岗的市区重建中,陈果要说的是一个近乎《西游记》女妖练仙或悟空取西经般的奇妙故事。
《榴莲飘飘》聚焦于妓女穿梭南北两地的断裂经验,如何造成她们的困顿与失语。《荷里活》同样与断裂的经验相关,但经历这种“不协调”的主角,则变成面对回归的香港居民。
电影两个围绕着大陆来的无证医生──刘医生的“医学实验”,便是中港意识形态差异的黑色幽默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