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赵佶擅长书画,独具风貌,对後世起过相当重大的影响。在书法的艺术实践,他早年曾一度学过同时人黄庭坚的字迹,随後改学唐人薛稷、薛曜兄弟。通过对薛氏兄弟书法的临习,心摹手追,持之以恒,在他廿岁前後,真书即已形成一种“新”的面貌,後人不察,以为是创自赵佶本人,美其名日“瘦金体”或 “瘦筋体”,贵则出自薛曜《夏日游石淙诗》,由於它断了流传已达四五百年,一旦由赵佶写出,於是就显得新颖了。行书则保存薛稷的前规,间架紧密,笔锋遒劲,传世的《方丘敕》和《蔡行敕》黑迹,就具有这种风骨。至於赵佶的草书,世不多见,从上海博物馆所藏十四字题昼七绝两句『掠水燕翎寒自缚,随泥花片湿相重』的草书团扇,连同此卷考察,其法当出自张旭、怀素狂草一派,瘦劲挺拔,使转奔放,不离规矩,与怀素更为接近些。此外,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草书流传下来,也可以说是仅见的孤本。
赵佶与所有的书家一样,也喜欢书写《千字文》,他一生不知写了多少卷,流传至今,仅存两件。其一为瘦筋书本,现藏上海博物馆,写於崇宁三年(公元 1104年),时年二十二岁。卷後的“赐童贯”题字,当是他为那时正供奉明金局的童贯所书。卷为朱丝栏,素笺本,字大寸许,每行十字,前後百行,书法已基本定型,不过此时尚嫌瘦弱拘谨,不如晚年的肥润刚韧,心手一致的好。此卷草书怪怪奇奇,大大小小,有的如“腾猿过树,逸虬得水”;有的“或连或绝,如花乱飞”;有的“若枯松之卧高岭,类巨石之偃鸿沟”;有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真是不一而足。此卷书於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是年作者恰好四十岁,已是他短短一生中的接近於晚年,正是其书法大成之时。他这两卷用真楷、狂草所书的千文,都是根据周兴嗣的版本,中间为避讳改了几个字而外,概无差异,不见所谓魏锺繇千文的踪迹。
由於草书在书写中的制约较大,因此,历代书家在草书方面所作的建树,除王羲之父子和张旭、怀素诸人外,很少有自辟蹊径,突破前规的,唐宋以来的草书,尽管名家辈出,他们师法传统,“非王即张”。至於章草的书写,皆法皇象《急就篇》,未闻有独创新意之说,却有画虎类犬之讥。故我们对於草书的评价,以应著重观察作者运腕、使笔以及气势如何而定高下。所谓“草即纵心奔放,复腕转蹙,悬管聚锋……起伏连卷,收揽吐纳”,“或体雄而不可抑,或势逸而不可止,纵於狂逸,不违得寸进尺意。”此处所说的“纵心奔放”和“纵於狂逸,不违得寸进尺意”,对草书来说,极为重要,是我们据以评论它的准则。也正由於草书与楷书在书写上不尽相同,“真以点画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所以草书的书写较难,求工尤难,其症结所在,正在於“使转”这一点上面。
此卷草书《干字文》,其所以可贵,在於作者掌握了狂草的基本法则,“使转”不违笔意,基本上达到了“纵心奔放”,所谓“『意先笔後,潇洒流落”的艺术效果。有人以为这卷草书写得如此精妙,怀疑它不是赵佶自运之作,有可能是临写怀素之本。他们的根据认为此种草法出自怀素和尚,兼之宣和内府藏有怀素《千字文》有四轴之多,完全有条件从事临摹,我们以为这种怀疑不是毫无根据的,但不一定完全符合实际情形。可以肯定,赵佶草书出於怀素,不仅平时临摹过怀素的草书《千字文》,而且还临过其它有关的草书帖。从时代风格上讲,两宋的草书,大都师法张旭、怀素,不但名家黄庭坚、赵佶是如此,就是南宋的大诗人陆游诸人,亦莫不如是。凡属临写之本,不管其技巧如何精到和高超,一经深入观察,会多少流露出矜持、板滞的运笔痕迹。再说草书难摹,尤其是狂草更是如此。此卷草书行笔飞动,全长数丈,一气呵成,几无败笔可寻。值得提出留意的地方,卷中草书的字裏行间,夹了少数几个行书字,如“伊尹”、“圆”、“用”诸字书法。已露出薛稷的影响,与怀素的面貌迥然有别,倒是赵佶本人原有的特色。明末孙承泽在所撰《庚子消夏录》中,著录此卷时,指出“徽宗千文,书法怀素”,这裏用的“书法”两字,意义相当明显,是师法而非临摹,不好理解为“临摹”之意。这一点,想必不会引起读者对它有甚麽误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