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明琪（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我的老师白描在文坛里外有着广泛的影响。他的成名当然依赖他的作品和理论文章支撑。他的口碑更多地源于他超群的人格魅力。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全国一众作家里头，若论谁的朋友最多，并被所有朋友由衷地喜爱着，亲近着，怕是非他莫属。
白描（左）和路遥（右）在一起（1985）
白描老师是陕西泾阳人，其父是农夫，其母却是一个经历两万五千里长征、吃尽苦难的一位女红军战士。白描老师的天赋异秉多半来自他的母亲并让他终生受益。那年春天白描老师带我这个不小的学生回泾阳永乐小镇探亲，白妈妈笑声响遏行云、脸颊上的雀斑闪烁坚毅的光彩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知道的一个故事是，白描老师九岁或十岁时仍然没断母乳：每次他从学校放学回家，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扔下书包扯开娘怀，像羔羊或熊仔一样吮吸一回她的乳汁。
白描老师中学毕业后做过车夫、泥瓦匠、搬运工、农业技术员、民办教师。16岁时他跑远路去铜川拉煤，会像成人一样将千斤重轭挽在肩头，牛一样在烈日下或风雨中挪步。正是青春时期的艰苦备尝和跌跌撞撞刺激他做起了文学梦。他后来有幸进入陕西师大中文系读书，几年里不与无谓的大而空的东西纠缠，闷着头坚持课外练笔，无论是学生身份的作文，还是业余作者的习作，都出手不凡，颇有特色。他写的小说《没有绣完的小白兔》，意象、思辨俱佳刊于省级大刊，虽也涉猎伤痕，但是绝不输于当年红极一时的"伤痕文学"；《论路遥的小说创作》系统论述一位作家新秀的方方面面，是路遥继《人生》轰动之前，系统研究路遥时间最早、影响广泛的一篇力作。白描老师自此夯实了他的小说与文学评论根基，其创作往后一发不可收拾，所获皇皇成绩似乎无须由我在这里赘述。
白描老师有六年大学任教经历。"中文系七七级学生入学之后，教研室安排我为其中一个班讲中国当代文学课程。这是高考制度恢复后首届招收进校的学生，而由我任教的那个班又是集中这届尖子学生组成。课讲得怎样不去论它，令我欣慰的是在这个班里我交了不少朋友，都是些很要好、很谈得来的朋友"—— 白描老师如是说道。其实不独七七级一届，七八级、七九级、八零级、八一级，凡他教过甚至不曾教过的学生，一大批都成了他的朋友和至交。最近白描老师自京城回到家乡泾阳，我们一大帮学生大老远跑到泾河大峡谷他的"泾谷山房"看他，其中七八级李志钧、贺信民借着酒劲，骄傲地说他俩一个大白老师6岁，一个大他5岁，当年有缘偏偏儿做了他的学生；如今大家都年届花甲并成为挚友，实在是人生的一件幸事、乐事。
白描老师做编辑则有十八个年头，前十年在西安主持大型文学刊物《延河》，后八年在京华负责《国际人才交流》杂志。他做《延河》主编时年仅三十二岁，是当时国内省级文学刊物最年轻的主编，吸引《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大小媒体纷纷前来采访、报道。作为编辑，白描老师视作家为知己，对新人尤其是崭露头角者则倾尽心力扶持、栽培。他曾在陪护生病女儿的同时，把一位业余作者的中篇小说推敲了再推敲，修改了再修改，发表后又热情举荐，直至推举作者登台领取了省级文学大奖。他还亲自组织 "《延河》青年作家创作笔会"，分两期编发"陕西文学新军三十三人小说展览"，约请一批著名作家和评论家为这批作者撰写评论文字，其中如叶广芩、杨争光等，后来都成为优秀的小说和散文作家。谈起做编辑的感受，白描老师颇带感情地说："作家的耐得寂寞，被视为难得的品格，那寂寞只是一个过程。编辑的寂寞则漫无终期。"又说："干编辑，需要一种博大无私的、与人为善的既淡泊又滚烫的情怀。这样来看这个职业吧，它就是奉献，悄无声息的奉献。"白描老师在这里所言说的"奉献"二字，正是他自己职业生涯的情怀和写照。
当然论说白描老师，不能绕过他在鲁迅文学院的一段时光。白描老师1999年调入中国作家协会，先后担任鲁院副院长、常务副院长直到2013年退休。对于他在鲁院期间的作为和政绩我知之不多，但我知道一届一届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学员，有许多结业后不受时间空间限制，都和他有持久往来；他们尊敬他为师长，他则拿他们当知心朋友看待。2010年白描老师罹病一时一场虚惊，我除了联络一帮西安的学友准备赴京探望，每天还从网上搜看有关他的哪怕一点点儿信息。我注意到作家铁凝对他的病情非常关注、关心。铁凝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她能多次到医院看他，料想不单是因为主席这个头衔，更多的怕是两个作家之间的敬重和友谊。还有就是2014年初夏我去北京看望白描老师，其时他还在鲁院负责少数民族作家的培训工作。鲁院时任院长李一鸣热情招呼我并陪我午餐，之前我和李一鸣并不熟识，我当然知道这是白描老师的人缘人情在起作用。
白描老师不仅在作家评论家圈里富有人缘人脉，即便是喜欢他的作品的读者，跟他交往、继而成为朋友的也大有人在。纪实长篇小说《苍凉青春》是白描老师的一部重要作品，出版后被誉为"是知青文学的一个重大突破和又一次新的超越"；"与全国其他优秀长篇一起，共同构成了新时期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高峰"，除京陕两地分别举办了大型研讨会，留陕工作的北京知青还自发组织座谈会，那个午后当白描老师赶到延安，得知三百多人一大早就聚集一起迎候他时，他受到的震撼和冲击便不难想象。他们中的不少人后来经常给他写信，谈他们眼下的生活和工作，诉说他们的苦恼与快乐，有的甚至还托他在西安和北京购买东西。白描老师当然乐于帮助和支持他们，而他的不重利害重义气，不重荣誉重情谊，则在他们中间持久流布并传为佳话。
我是1977年高考制度改革考入陕西师大中文系的。白描老师教我们当代文学课，其时他在校内已是有影响的业余作家。我把我课外写的小说、散文习作拿给他看，无论是发表的或不曾发表的，无论是较好的还是一般化的，他都不笑稚嫩，不厌其烦地批评、指点，有不少篇章其实融进了他的心血、才学甚至原本属于他的素材。他还把我的《且听下回分解》推荐给《延河》得以在头条位置发表，又和时任《延河》小说组组长的路遥策划，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一连在重要位置发了我几篇小说，说是要隆重推出一位新的作者。就连1982年我加入陕西作协，因我当时在上海华东师大学习，所有程序包括填写表格，都是他一手办理的。如此我们之间的友谊便日渐深厚了。不过此后数十年里，我跟他一直保持有密切的联系和友谊，并非只是他当过我的任课老师，扶持我、提携我有恩于我。白描老师生性豁达、坦率，为人良善、正直、真诚、热情，你无论因何事于何时与他交往、相处，都无须多虑、忐忑乃至设防。数十年我仰慕他，尊敬他，除了他的突出的文学成就和地位，再就是在我与他的每一次交往里，他所展示的血性、品格和洋溢着的君子之风与火热情怀——我相信我今日能如此作想，白描老师天南地北所有的朋友都会如此作想。
现在，白描老师虽说退休已有好几年了，但他的文学事业一如他本人一样也开启了二次青春。2015年6月他在《人民文学》发表报告文学《翡翠记》，当年即登上"中国报告文学优秀作品排行榜"，荣获"2015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2016年出版《秘境——中国玉器市场见闻录》，获2018年"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更重要的，是他自2017年4月至2018 年3月，受家乡泾阳县人民政府重托，大手笔写成长篇纪实文学《天下第一渠》。与此同时，他还匠心独运，策划并联合王蒙、冯骥才、贾平凹、肖云儒等三十多位名家朋友介入"泾河大峡谷"项目，促热促红"郑国渠风景区"。在这里，白描老师依凭和使用的仍然是他的朋友资源。
来源：《教师报》；编辑：关中小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