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几则关于韩国是否恢复汉字教育争论的报道。在此，我想谈谈自己的理解和看法。
从朝鲜文字的历史及出现背景看，朝鲜文字确实有独立使用的基础和根据。这一点和在语言结构上颇为相近，但是至今仍然使用汉字的日语相比后更好理解。
1.日语与汉字
首先，朝鲜半岛与日本在历史上都长期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在中原文化的影响下，汉字传入半岛及列岛后，两地先后都出现了利用汉字作为表音符号标识本民族语言发音的文字记述方式。但是对于仅用来表音这一目的来说汉字书写过于繁琐，于是对于更加简洁的书写需求就逐渐高涨起来。这一变化首先在日本出现了。
日语假名出现于8世纪的奈良时代。假名（かな）有一个在现代日语中已经不常使用的反义词——“真名（まな）”。而“真名”所指的正是汉字。假名由假借“真名”的书写方式，既通过省略楷书汉字（片假名）或引用草书汉字（平假名）发展而来。需要指出的是，这些假名并非由“语言专家”一次性地创造出来，而是经历了一个较漫长的时期形成的。
由于假名不能表达汉字词汇本身的词义，在假名诞生和发展过程中它始终都和汉字词汇混合使用（严格地说在日常生活和文学作品中有单独使用的情况）。日语假名与汉字混合使用的历史超过一千年，在这一漫长过程中汉字在日语中得到有机的融合和发展，成为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2.朝鲜语的发展历史
与日本相比，朝鲜经历了更加漫长的没有本民族文字的时期。直到15世纪的李氏王朝，朝鲜文字“谚文”才终于登上了历史舞台（“谚”为粗野不恭之意，在现在朝鲜韩国已不以此称呼。由于中文中没有对应的专有名词，为表述方便，本文中统一以“谚文”表述，并无歧视之意）。与日语假名通过一个较长的时期自然衍生出来不同，谚文完全是短时间内由“语言专家”有意识、有目的地发明出来的文字。
当时的朝鲜人从受教育程度看可以分为两类人。一个是两班贵族和部分“中人”这个少数菁英阶层。他们口语讲朝鲜语，同时能书写和理解汉字文言文。另一个是身份低下人数众多的平民与贱民。他们只会说话没有汉字识别和书写能力。为了解决后者无法读写交流的问题，李朝第四代国王世宗授意发明了这种表音文字，于1446年（明英宗正统十一年）通过颁布《训民正音》公之于众。
由于谚文被创造出的目的是给没有汉字识别能力的底层百姓使用，这就决定了它从一开始就是独立使用而不是和汉字结合混用。同时也因为它只是单纯的表音符号，所以不具备解释源于汉语的词汇本身含义的功能（这一点与日语假名相同）。由于发明谚文只是个权宜之计，在表达能力上又有天生不足，所以导致长期以来它的地位低下、用途有限。主要用于家人、妇女间的书信往来、日记、诗歌以及大众说唱等范畴。朝鲜官方不使用谚文，甚至在燕山君统治时期还曾一度禁止百姓使用。
时间又过了四百余年。到了19世纪末，一批留日归国的朝鲜人在日本人井上角五郎（日本思想家、教育家福泽谕吉的弟子）的帮助下于1886年创办了官方报刊《汉城周报》。在这一报刊上“国汉文”既谚文与汉字混用的书写方式首次被使用，而这一书写方式正是参照了日语的假名与汉字混用的方式。至此朝鲜语言体系中终于有了谚文汉字混用的文体。与日本长达一千年以上的汉字混用的历史相比，朝鲜语中汉字混用的历史截至20世纪中叶被废止仅有短短的六七十余年。
如果说15世纪中期发明作为表音符号的谚文是当时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朝鲜语的第一次进步，那么可以说19世纪末期将汉字与表音文字结合的书写形式的出现，解决了其文不表意的问题，使朝鲜语可以进行更加复杂、抽象、精练的表述，至此其语言体系基本成熟、完善。
3.语言与民族自尊心
然而遗憾的是，这种语言体系上的成熟与完善是在近代朝鲜民族被新旧宗主国轮番压迫，并在日本殖民统治者主导下完成的。语言是一个民族文化独立的具体表现，这一从本民族看来“不光荣”的产生背景使汉字混用方式在朝鲜半岛获得民族独立后，同时在朝鲜和韩国被当作被压迫时代的象征而废弃（准确地说，朝鲜是一刀切地废弃，韩国是渐进式地废弃）。取而代之的是纯谚文书写方式，使用谚文、说朝鲜固有词汇成为爱国爱民族的体现。（朝鲜语中部分词汇既有本土固有的表达方式，又有来源于中日汉字词汇的表达方式）
古代日本既受中国文化强烈影响，又因有东海之隔使其更容易走独立发展之路。所以在中国语言文字传入后，日本在较早时期就开始了自己语言的衍生和发展并自然、合理地将汉字纳入本民族语言体系当中。其近代民族觉醒乃至与中国的激烈对抗都完全无法动摇汉字在日语中的地位。
反观朝鲜半岛。不得不说，由于长期对宗主国中国的事大主义，朝鲜将汉字作为中华文化象征的“高级”文字崇尚，力求其“纯洁性”。这导致了汉字与朝鲜语的隔绝，也阻碍了利用汉字发展与完善朝鲜语言体系的进程。汉字词汇仅以发音的形式进入朝鲜语，而未能在近代民族觉醒期到来前完全有机地融入其语言体系中。可以说，这是汉字未能牢固植根于朝鲜语中的根本原因。
4.废除汉字后的朝鲜语中的问题
朝鲜及韩国民众出于历史原因而产生的对汉字混用的根深蒂固的抵触情绪可以理解。但是在其语言中废除汉字这一做法是否合理与科学，对本民族今后的发展利弊如何，确实值得商榷。
谚文单纯表音这一属性，决定了它难以独撑表达复杂、抽象、精确的文字叙述的重任。已经有很多文献或报道指出了朝鲜语中有过多同音字所造成的问题。事实上，朝鲜语的专业书籍、学术论文中对专业词汇大多并列使用汉字，以达到准确、快速表意的效果。例如在朝鲜语中，小数、素数、少数都是“소수”。可以想象如果一本数学教科书不明确区分这三个词会引发何种理解障碍。
再举一个例子。大约十年前曾经看到过一则韩国新闻，讲的是一条刚刚建成不久的高铁却发生了混凝土枕木龟裂的施工质量问题，受损枕木多达十五万条以上。承建方声称完全是按照施工要求修建的，追其根源后发现问题就出在对一个专业名词的理解上。设计方要求使用“방수”既“防水”效果的枕木钉，而这个“방수”恰恰同时也是“放水”的发音。施工方此处将其理解为“放水”，所以使用了对水有浸透性的材料导致冬天螺钉结冰膨胀使枕木发生龟裂。
从以上事例中不难看出，站在完善语言体系的角度看，在当代朝鲜语中适当加入汉字无论对日常生活还是对文化科技发展都会起到积极的帮助作用。
结语
除去日本与朝鲜半岛外，在汉字对外输出的漫长历史中还有一个民族也强烈受到影响。那就是南邻越南。安南（越南北部）、占城（越南南部）也长期使用汉字并利用汉字表述本民族语言的发音。但是和日本及朝鲜半岛不同的是，越南最终没有去创造在汉字文化影响下的本民族文字。19世纪末越南脱离清朝附属沦为法国殖民地后由法国人以法语表述体系为其创制了一套文字并沿用至今，这使得现代越南语已经几乎没有与汉字重新相融合的可能性了。（关于越南语的知识甚少，如有错误望指正）
虽然现在韩国国内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阻碍了理智、客观地思考重拾汉字的利弊，但是与现代越南语相比，谚文与汉字的亲和性强，在历史上又有过成功融合的经验，至少在可行性方面不存在难以克服的障碍。我相信只要耐心等待，在中日韩民族主义情绪退潮、朝鲜半岛民众成功克服历史造成的心理阴影后，朝鲜语会重新接纳吸收汉字，让汉字为其进一步发展发挥积极作用也为三个民族间的交流增添更多的共同语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