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常州青山广场大致为当年的止园所在地
◎李昕(三联书店原总编辑,商务印书馆特约编审)
编者按:今天的B1、B2版,是两个关联密切的人文故事。B1版讲述美国著名汉学家高居翰与常州止园的学术因缘的过往,高居翰先生毕生研究中国艺术史,对晚明画家张宏《止园图》的深入研究,使少为人知的止园成为一个有趣的艺术话题,由此引发一连串生动的学术故事。B2版呈现因缘际会下,由《止园图》钩沉出的常州吴氏家族五百年的血脉传承痕迹。吴氏家族人才辈出,近代最为著名者即为学者和戏剧家吴祖光先生。北京青年报记者日前采访吴祖光之子吴欢,他讲述其家族的绵长故事,从另一角度探究吴氏一脉传承不息的因由。
近来,从中央到地方都在提倡要讲好中国故事。的确,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中国的发展和进步,中国人的奋斗历程,都有很多非常好的故事,中国的作家和学者需要写出来,不但要讲给中国人听,更要讲给外国人听。但我以为,讲中国故事,如果由了解中国的外国人来讲,效果往往更好。事实上,也有许多海外中国学者在帮助我们讲这些故事。很多人都认为,*领导中国革命的故事,是埃德加·斯诺讲得最好,*领导中国走上改革开放道路的故事,是傅高义讲得最好。但是大家不一定知道,讲述有关中国古典艺术的故事,美国汉学家高居翰可谓第一人。
高居翰曾经在哈佛大学一个著名的讲座中发感慨说:与欧洲艺术史研究相比较,短短数十年间,中国艺术史研究从一个相当落后的阶段起步,变为一个“受人敬重的学科”。这当然经过无数中外学者的努力,但高居翰应居首功。
我曾经任职的三联书店一向关注海外中国学研究。斯诺和傅高义讲中国故事的代表作,都曾在这里出版。当然我们对高居翰也不例外,甚至自2009年到2012年,一连出版了他的8本中国绘画史著作,引起不小的轰动,在文化界和学术界好评如潮。我本人作为出版过程的参与者和见证者,与有荣焉。
被严重忽视的明中期写实派画家张宏
中国艺术史专家高居翰(James Cahill,1926-2014) 曾长期执教于美国加州伯克力大学的艺术史系,并担任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中国艺术部主任。他是最早将海外汉学研究与德国传统的艺术史研究相结合并取得成功的艺术史家,为此他曾获得美国大学艺术学会颁发的终生杰出成就奖。
高居翰的著作被国际艺术界认为是通过风格分析研究中国绘画史的典范。我以为,在其中最能说明他这种研究方法的特点和效果的,是他和止园的故事。
高居翰从青年时代开始接触中国艺术,历时70年。晚明画家张宏所画《止园图》,他在上世纪40年代读大学时就见过,但没有十分留意。因为那时他正在如饥似渴地吸收中国传统绘画理论,《止园图》的风格与中国正统画论的要求不符,谈不上代表性。但是到了70年代,他的想法开始转变,认为论画必须从作品出发,从自己的视觉感受出发,而不应受到古人论画的那些观点的束缚。他是一个特别重视自己的观察体验的学者,而他在博物馆的任职使他接触了大量中国古典名画。日本学者古原宏申说,“像他那样见过那么多作品的几乎没有第二人。”
于是他开始研究与明清时代主流画坛创作风格明显不同的画家张宏。学艺术史的人都知道,宋代以后,中国画坛风格大变,像宋代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那样的写实性作品很难见到了。而董其昌为首的写意派占据主导地位,他们以自己心中的山水取代客观的山水描绘,强调所谓得“意”忘“形”。那时画家画的风景图、园林图,可能连附近的居民也认不出来,因为画家们重视的不是再现眼中之景,而是呈现自己心中之景。这被认为是一种高境界的追求,而画得像,所谓“肖似”,不但不受重视,甚至是被鄙夷的。
高居翰说,在这种风气下,张宏想要“画得像一点,再像一点”,“摆脱层层传统的束缚,而追求一种自然主义式的描绘”,“以写如所见也”。这当然是不见容于主流的。所以后来的研究者对他的评价极低。清人评画,分为四等,称神品、逸品、妙品、能品。张宏仅在“妙品”和“能品”之间,这评语似不难听,但实际是将他定位在三流和末流之间。美国普吉湾大学教授洪再新说,他见过一本清代画论,评述870位画家,对张宏只有一句介绍,说他是苏州人而已。所以说,张宏可谓无人关注,也无人继承。
但是高居翰一鸣惊人。他1979年应邀到哈佛大学诺顿讲堂举办中国艺术史讲座。在这属于殿堂级的系列讲座中,高居翰一共讲了6讲。这次他不再讲明代中期那些大名鼎鼎的画家如唐伯虎、文征明、沈周、仇英等等,而从晚明时代讲起,第一讲竟然是讲张宏。他隆重推出了这位被人严重忽视的写实派画家。他讲述了包括《止园图》在内的一系列景物画,认为这些画代表了一种迥然不同的画风。他说张宏画的是真景山水,打破了一个时期以来的创作模式。高居翰解读了他多幅画作,考证他的画是“表象世界的再现”。至于《止园图》,他认为是对一个历史上曾经存在的园林的写生景物画。当然他认为张宏不大可能像西方画家那样拿着画板面对景物写生,但是这“必定是依据实地的画稿而绘成”。
对于张宏为什么会在写实绘画上独领风*,高居翰认为,其诱因可能是张宏接触过欧洲耶稣会传教士带来中国的书籍,那些书中有大量铜版画插图。历史记载苏州人张宏曾到过南京,而南京那时正是耶稣会传教士聚集地,曾有记录,这些欧洲画作引起中国人争相往观。他甚至找到德国1572-1616年间出版并在当时已经被传教士带入中国的《全球城色》一书,取出其中的《法兰克福景观》与《止园图》中的第一幅全景图作比较,希望发现张宏对西方绘画技法的借鉴。他指出,张宏可以居高临下地把握高点透视原则,他的作品,比一般中国画家的作品更加注重景物细节的表达,并有许多明暗和光影的暗示,这都是在西画中常见的手法,而在中国画中则是特例。当然,他也认为,张宏的作品仍然是地道的中国风格,他只是从西画中得到一点借鉴而已。
高居翰这场演讲语惊四座,他对张宏的认识和评价,他对《止园图》的解读,说是反潮流也不为过。当场持反对意见者颇多,而这些观点传到中国后,又遭到中国学者的激烈否定,一些专家学者老调重弹说中国画重在精神,而不像西洋画家那样重视物质。他们认为中国的优秀画家是不需要从西方学习技法的。
很长一段时间,高居翰非常苦闷。如何才能证明张宏是优秀的写实画家?最好的例证莫过于找到现实中的止园。不过,止园在何处,何人所建,现在是何种面貌,他无从知晓,连一点线索也没有。然而高居翰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他在自己出版的被称为《中国晚期绘画史》四部著作中,分别在《气势撼人》和《山外山》两书中设专章或专节详尽讨论包括《止园图》在内的张宏画作。不论他人如何评说,他固执地将张宏列为明代一流画家。
《止园图》与《止园集》对应得天衣无缝
高居翰推崇张宏,也便收藏张宏作品。《止园图》一共20幅画作,明末至晚清一直没有音讯,近代才被发现,它们已经流散海外。百年来经过多位收藏家转手,到70年代以后分作三处收藏,其中洛杉矶郡立美术馆6幅,柏林东亚艺术博物馆8幅,高居翰个人名下的景元斋6幅。后来,为了让这一套作品能够尽量完整地呈现,高居翰将自己手中的6幅也转给了洛杉矶郡立美术馆收藏。
他当然希望依据画作找到真实存在的止园。所以,1978年中国著名园林学家陈从周访美与他见面时,他赠送给陈从周14幅《止园图》复制件,想请陈从园林史的角度研究这些绘画作品。
2004年,陈从周主编的《园综》出版。这本书的出版目的是“汇历代名园史料,以供园林专家之参考”,张宏的14幅《止园图》被置于卷首。这不仅意味着《止园图》在几百年后回归国人视野,而且表明止园已经被作为一个曾经存在的历史名园受到园林学者的注意。不过,到此时为止,止园的建造详情,仍不可考。
到了2010年,事情发生重大转机。梁思成弟子、北京建筑大学教授、园林学专家曹汛在国家图书馆发现一本《止园集》,据称为海内外孤本的古籍。这本书中有关止园的园记和园诗都与《园综》发表的14幅《止园图》对应得天衣无缝。于是曹汛断定,止园的主人就是此集作者吴亮(1562-1624)。
吴亮是明万历年间进士,官至大理寺少卿,后因朝内党争激烈,为避祸退而归隐家乡常州。他造园取名“止园”,“止”字来源于陶渊明的《止酒诗》,陶之“止酒”意谓戒酒,但吴亮用“止”在此当是“止仕”之意。他的《止园诗》里有这样的句子:“当其适去时,可以止则止。”“但得止中趣,荣名如敝屣。”表现出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心态。吴亮此时只是要觅得一个修身养性之所。和同时代许多官员一样,归隐不再需要遁入山林,而就在家乡城中建园,所谓大隐隐于市。
曹汛作为园林学专家,当他证实了绘画中的桃花源曾经在历史中真实存在,便迫不及待地希望窥见它的全貌。可是当初高居翰赠送的《止园图》复制件只有14幅,并不完整。于是他嘱清华大学建筑系的两个博士研究生黄晓和刘珊珊用电邮联系高居翰,表示想得到《止园图》画作的全图。高居翰闻讯自然是欣喜若狂,很快寄上了他在一次《止园图》特展后印制的包含全部20幅作品的图册。
以此为契机,他和两位年轻的中国学者建立了联系。大家都对止园有浓厚兴趣,这是他们联系的纽带。而高居翰因为从不认为自己是园林学家,所以他早年写下的一些研究中国园林绘画的文章,特别是一些关于《止园图》研究的文章并未公开发表,但现在他发现,这些文章对于园林史研究或许是有益的。此时,这位耄耋之年、名满天下的大学者,竟然主动提议和两位只有20多岁的中国青年学者合作,请他们对自己的研究成果加以拓展,而后三人共同出版一本关于中国古代园林绘画的书,书名就叫做《不朽的林泉》。这个想法与出版社一拍即合,我在三联书店负责编辑业务时曾参与出版。
止园以模型复现,又引出吴氏大家族
在《不朽的林泉》中谈到《止园图》,高居翰再次阐述自己的观点,因为找到历史文献《止园集》作为依据,这一次他显得更加自信,也更加理直气壮了。他让读者假设自己是园林学家,拿着一架只装了20张胶片的相机去拍摄一个绝美的园林景观,尽可能完整地加以再现,他预测:你可能会拍摄一张全景,然后,你可能会在园中漫游,按旅游线路拍摄一系列照片,并注意它们包含的区域都能在全景图上表示出来,以期它们合在一起时,既能从全局上,又能从细节上再现整个园林。每幅胶片还会包含一些其他胶片也包含的元素,如建筑、树丛或者山石等。这样有助于将它们组合起来。“这一切,正是张宏在《止园图》册中所作的”。所以“他所描绘的并非一处处固定静止的景点,而是一次动态的游览过程”。
一锤定音。他认为,《止园图》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为真实生动地再现中国园林盛时风貌的画作。它是中国园林绘画的巅峰之作。
作为写实性作品,《止园图》是在吴亮去世3年以后,画家张宏应吴亮家人邀请记录园中美景的作品。幸亏有张宏,否则一代名园将无踪可寻。历史记载,吴氏家族可谓造园世家,明清时期共建有30余座园林,可惜都已被历史淹没,唯有止园以图存世。据推测,止园也毁于明末清初乱世之中。因为清代道光年编修的地方志记有此园名,但却记错了地址,说明此园当时已不存。
然而到了21世纪的今天,借助先进的科技,人们反倒可以很容易地找到止园的旧址。在google卫星地图上,显示止园在今常州市关河中路北,青山路、晋陵中路东。400年沧海桑田,唯一不变的只有河流和桥梁,这是重要标记物。尽管这里今天已经是一片繁华商业区,但人们仍然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止园图》第一幅全景图中围绕园外的U形长河以及左下角的青山桥,由此更证明张宏的写实绘画实在是非常精准。
当然,止园作为古代经典性的园林,它的美景也被张宏具体细腻地呈现。止园多水,人谓“独以水胜”。除外临常州护城河外,内有几个小湖,可以垂钓,可以泛舟。其他如山石、楼阁、庭院、花木,造型设境无不精巧,雅致可人,处处都显示主人高雅的情趣和造园工匠独运的匠心。今人观之,以为它堪与苏州拙政园、狮子林,扬州个园等历史名园相媲美。
《止园图》的精准描绘,使这个历史名园复现于今天成为可能。2015年,中国园林博物馆邀请著名微雕艺术大师阚三喜根据《止园图》制作止园模型。2018年起,这座题为《消失的园林:明代常州止园》的模型在中国园林博物馆展出,它被作为古代私家园林的代表。而另一个代表皇家园林的微雕模型是《圆明园》。
止园以模型复现了,但故事到此并未结束,后来居然又有惊人的发展。2018年,宜兴博物馆馆长邢娟到中国园林博物馆参观,看到止园模型,了解到园子的主人是明末常州人吴亮,便说常州博物馆藏有吴亮的家谱,这家谱记录吴家是一个大家族,历史上曾经出过几十位进士,家族的后人也是人才辈出。在明朝至清朝谱系中明确证实血亲垂直一条线,传承到现代,在文化名人中有故宫博物院的创办人吴瀛,戏剧家吴祖光,音乐家吴祖强,画家吴冠中,医学家吴阶平、吴蔚然等等,他们都是吴门之后,吴祖光之子、当代著名书画家吴欢,是吴亮的二十一世孙。
于是他们和吴欢建立联系,此后各种有关止园和《止园图》的研讨会和展览不断举办,都会邀请吴欢参加。2022年1月,刘珊珊、黄晓合著的《绘画中的桃花源——止园图册》出版,吴欢也为本书题字。然而遗憾的是,高居翰没有见到这一切,他于2014年病逝了。
他们的“相逢”,将中国艺术史的考证和研究大大推进了一步
止园从历史陈迹中复现,高居翰居功至伟。
没有他,不但张宏不为人知,而且《止园图》也无人得见。
这一切源于高居翰的独具慧眼。而他的眼光,基于一位西方学者对于写实绘画技法的敏感。他善于从张宏整体显现中国绘画风格的作品中,辨识西方写实技法的蛛丝马迹,并考证张宏借鉴西方绘画的可能与必然,从而论证这种借鉴正是张宏创作成功的原因。
这一切也源于高居翰作为国际学者的影响力。他的一再力挺,他的大声疾呼,自然使张宏获得更多重视。“远来的和尚好念经”,就像当年钱锺书的《围城》在1948年出版之后,几十年都没有再版,国内出版了四五种《中国新文学史》无人提及钱锺书的名字。但是海外汉学家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里一讲此书,《围城》顿时成为内地的热门书。高居翰对《止园图》的研究,使止园成为一个话题,由此引发了一连串故事。
我想,高居翰对《止园图》的钟情,归根结底来自于他对中国艺术的热爱。他女儿莎拉女士说,父亲每当谈起中国画,就会激动,显得特别有活力,语速加快,用手不停地指指点点,告诉读者画中细节意味什么,哪怕对梵高、莫奈的作品,也未见他有如此激情。女儿知道父亲在中国绘画中倾注了多少心血,所以当她看到止园微雕模型的照片,顿时泪流满面。
中国的学术文化界,应该感谢高居翰的一片中国情。
特别感谢高居翰先生的是吴氏家族后人吴欢。我看到他为《不朽的林泉》两位高居翰的合作者黄晓和刘珊珊写的书法作品。因为两人是夫妻,吴欢这样写道: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上款为:黄晓、刘珊珊贤伉俪以为然否?
我以为吴欢写得极妙,一语多义。往小里说,是针对两个当事人,赞美他们的夫妻爱情。往大里说,可以比喻中西文化的交流和融合。
虽然借用的是秦观的《鹊桥仙》,“金风”和“玉露”是特指时间在秋日。相逢的是牛郎和织女。但吴欢在这里,显然是对“金风”“玉露”另有所指了。
如果说这里是“拟物”,“金风”指西方绘画中的立体透视等等技法,“玉露”指中国传统的写意笔墨,那么两者“相逢”就产生了《止园图》这样的不朽之作,胜过了同时代平庸作品无数。高居翰认为,这种“相逢”,“就好比是异族通婚,跨文化的融合,势必会繁衍出特别健壮而且迷人的后裔”。
如果说这里是“拟人”,“金风”指高居翰,“玉露”指中国艺术研究者,包括陈从周、曹汛,还有黄晓、刘珊珊等,那么,在这场“相逢”的交流中,一套散落世界各地的古代无名作者的景物画,不仅被引用为中国园林史料,而且被完整收集并出版。最终以此为线索,结合文献资料,详考园林中的一山一石一湖一亭,得以完整建成园林模型,复现当初名园盛景,这也是前所未见的,几称奇迹。显然他们的“相逢”,将中国艺术史的考证和研究大大推进了一步。
我想,将来或许有一天,在江苏常州山水之间,止园当会得以复建,成为像苏州、扬州、无锡等地的著名园林景观一样的名园,作为今人参观游览的热点。
那时,止园的门前,当为高居翰立碑以示纪念。
供图/李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