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扬州,大家肯定想起“烟花三月下扬州”、京杭大运河、瘦西湖等等秀丽的印象,然而在古代,“扬州”究竟是“杨州”还是“扬州”就一直有争议。对此,王念孙做了非常详细的研究,我们可以从他在《读书杂志》中的读书札记,学习古代一流学者是如何做学问的。
朴学大师是如何发现问题的?如果说问题意识,王念孙的问题意识是一流的,他在阅读《汉书》的时候,碰到这么一条“牵牛婺女扬州”,如果一般的读书人可能就一带而过:扬州嘛,理所当然就是扬州,史书里就这么写的,父老乡亲就这么口耳相传的,还有什么问题?然而一流学者的才华就在这里绽放:于不疑处有疑。在清代,宋仁宗景祐年间刊刻的《汉书》被重新发现(即所谓景祐本,是以北宋本为底本,实际刊刻于南宋)。王念孙发现,在景祐本中,关于“扬州”的大部分记载都写作“杨”,这就引起了他的关注,由此开始了一系列思考。
景祐本《汉书》“牵牛婺女杨州”
朴学大师是如何校勘的呢?
著名史学家陈垣先生曾经总结基本的校勘方法:对校、本校、他校、理校。
所谓对校,就是用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互相校对,王念孙用宋代的景祐本和当时通行的明清各版本的《汉书》进行比对,就是对校的体现。王念孙发现,明代汪文盛所刊刻的《汉书》仍保留了些宋本样貌,比如《何武传》“迁杨州太守”、《儒林传》“杨州牧”、《南粤传》“略定杨粤”等等,而这些字在明代晚期和清代的版本中,“杨”字都改成了“扬”。在以上的论证中,引用本书内部的字词例证,也是本校的体现。可以这么头脑风暴一下:既然别的地方都写成“杨”,那么这里也应该写成“杨”咯!
他校,也是王念孙使用最为精彩的地方,清人虽然没有数据库,但是王念孙翻书能力绝对是一流,他发现,《艺文类聚》《初学记》及《太平御览》所征引的《尚书》《周礼》《尔雅》中涉及的“扬州”,都写作“杨”(至于为什么要从类书中搜索,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简而言之,就是类书的版本都比较早,受后人的扰动较小,文字比较稳定)。而且王念孙也指出,宋本《史记》的正文和《史记》三家注里的相关记载也都是“杨”,比如《夏本纪》“淮海维杨州”、《楚世家》“伐庸杨粤”。当然,如果传世文献不够令人信服的话,王念孙还搜集了当时他所能看到的出土文献——汉碑,他发现,比如《酸枣令刘熊碑》“出省杨土”、《颌阳令曹全碑》“兖豫荆杨”等等关于扬州的记载都写作“杨”。因此,从他校的方面来说,“扬州”本也写作“杨”。
《曹全碑》“兖豫荆杨”
最后就是理校,此处最见功力与学问,无论是叫“扬”还是“杨”,总得有个语源上的意义吧?
叫“杨”的理由:
西汉末东汉初的谶纬书《春秋元命苞》认为:
“地多赤杨,因取名。”
宋代的《梦溪笔谈》也说:
“杨州宜杨,荆州宜荆。”
也就是说,“杨州”之所以叫“杨”,是因为该地出产杨树而命名。
而叫“扬”的理由也很有意思:
《广韵》:“扬,举也。”
《禹贡》中的《尚书正义》引用东汉人李巡的一句话:
“江南,其气轻扬,故曰杨。杨,扬也。”
从李巡这句注释可以看到叫“扬”类似地域性格的描述,但是李巡这种解释也十分勉强,连他自己都说叫“杨”,李巡自己看到的本子应该就是“杨”。
当然为什么我们现在看到的都是“扬州”?因为唐代人张参校订了《五经文字》,作为官方认定的说法刻在石经里,因此我们看到的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史书中,都变成“扬州”了。
清初席氏酿华草堂影宋抄本《五经文字》
而随着考古材料的不断丰富,我们在尹湾汉墓所出土的西汉木牍中,就能看到一手材料:戚令丹杨郡句容□道故杨州刺史从事史以秀材迁
尹湾汉墓简牍《东海郡下辖长吏名籍》
诸位读者,是否会对王念孙的考据油然敬佩呢?
王念孙(1744-1832),江苏高邮人,清代语言学家
本文原发“凤凰出版社”,作者小仙仙,转载时有所删改。
校对 王菲
来源:紫牛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