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襄阳散文创作论坛”上的发言
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 张治国
2017年7月29日
一、 散文的文类特征也许大家认为这是不需要讨论的问题,实际上它与我们如何去全面认识准确把握散文,更好地创作散文,更科学地研究评论散文有着密切关联。
所谓文类,就是文学分类,是文学史按照一定审美标准,对既有文学文本进行对号入座归档的一种方式。
与通常的分类不同,文类划分有着特殊的意义。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对事物的分类,目的在于识别与选择。比如,餐馆的菜谱对菜品的分类,超市将物品分类摆放,都是这样的目的。
但文类的划分却不同,在文类划分的背后,隐含着强大的权力因素。文类划分的意义在于:建立创作规范,不同的文类有不同的规范,而规范一旦得到普遍认同,就会变共同遵守的章程和约束。表现为两方面:对读者来说,它是理当如此“期待视野”,对作家来说,它是必须遵循的“写作模式”。
散文是文类的一种,人们通常将它与小说、诗歌、戏剧并举,合称称为四大文类或四大文体。
在中国文学史上,散文是成熟较早的一种文类,迄今为止,它也出现过多次影响深远的辉煌,如先秦诸子散文,唐宋散文,明清散文,五四散文,1960年代的抒情散文,1990年代的多元化散文。
在1990年代,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那就是五四时期的名家散文通过大量重印涌入图书市场,重返文学舞台,时至今日,这些名家散文和五花八门的国学经典一样,依然保持着产销两旺的发展势头。
然而,即便如此,和小说、诗歌、戏剧这三种地位显赫的文类相比,散文依然无法改变其边缘化性质。
小说、诗歌、戏剧等之所以成为地位显赫的文类,是因为经过长期的创作实践和历史沉淀,它们已经完成了从经验描述到理论抽象的转换,成为能够被肯定性定义的文类。
比如,我们可以说,小说,是一种包含人物、环境、情节三要素的虚构的叙事文体;诗歌,是一种抒写诗人性灵的分行的文体;戏剧是以歌、舞、肢体语言、人物对话等为表现形式的叙事性的舞台表演艺术。
对于散文,却无法进行肯定性定义。于是,著名文学家叶圣陶先生只好这样定义散文:“除去小说、诗歌、戏剧之外,都是散文。”——在这里叶老先生采用的是排除法,将显赫文类排除之后的剩余部分归为散文,因而,这是一种否定性定义。
正如当代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南帆所言:这决定了散文不可改变的边缘性地位,导致散文始终无法被纳入文学正宗,享有正统的权势。
散文的边缘化,除了定义的困难,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缺少理论的强大支撑,而小说、诗歌、戏剧却不同,得力于叙事学理论的发达和诗学理论的长盛不衰,这些原本显赫的文类变得更加显赫,而一鳞半爪、缺乏系统的文类理论的支持,散文变得愈加边缘化。
但是,和地位显赫的文类相比,散文也有自身的文类,这集中体现在一个“散”字上。这意味着,散文有着没有文类规则羁绊的轻松与洒脱,简言之,就是自由。
散文的自由,体现在很多方面:
第一,门槛低。任何一个粗通文墨的人,如果有兴趣,都可以写散文。
第二,题材广,可以用包罗万象来形容;
第三,内容杂,可以用酸甜苦辣来形容;
第四,手法活,可以用喜怒笑骂来形容;
第五,业余性。多数写散文的人,有自己的固定职业,不是体制内的专业作家;
第六,客串性。散文的自由削弱了写作的专业性,任何人都可进入散文园地一试身手。对此,当代著名散文家周涛就曾打了一个形象的比方,将散文形容为文学楼房里的客厅:小说、诗歌、戏剧都有被墙壁隔开的独立居室,唯独散文没有,它是客厅。谁都可以到客厅来坐坐,聊聊天,包括文学以外的人。但是客厅不属于谁,它是大家的。它的客人最多,主人最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文论家余秋雨的文化散文,国学大师季羡林、张中行的学者散文,小说家汪曾祺的文人散文和张承志、张炜等的精英散文,就充分体现出客串性特点。而本次论坛的研讨依据——由我市著名散文家谢伦、牛宪纲编选的《襄阳文学65年.散文选》也体现出散文客串性特点。
第七,文学边界的模糊和文类藩篱的拆除,使个体特征成为散文存在的唯一依据。换言之,是否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成为衡量作品优劣的基本尺度。
的确,散文是自由的,散文创作也很容易上手。然而,我们不要忘了著名排球教练郎平所代言的那则广告:打球容易赢球难,种地容易高产难。——一个有志于散文创作的人,无论是主攻还是客串,要想写出优秀的散文并非易事,要写出名篇,成为名家、大家更是难上加难。它提醒我们的散文家们去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如何在漫无边际的散文王国里去追求并且达到艺术的至高境界?
事实上,为我们所熟知的那些文学大师们,无论是鲁迅、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还是老舍、沈从文、汪曾祺、季羡林,他们都不是以轻率的态度对待散文,而是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地投入创作当中,因为他们深知,散文这种文体的风格是“清”,而不是“浅”,他们要在文中所彰显的,不仅是驾驭语言的智慧、学富五车的渊博,淡泊宁静的超脱,更是创作主体的生命体验、真切情感、襟怀气度和人格高度。
关于当代的襄阳散文,我的一点感受是:走过近70年发展历程的当代襄阳散文,经过建国十七年的艰难起步,和新时期二十年的探索积累,新世纪迎来了全面的繁荣期。
因而我非常赞同段明贵先生在2009年《襄樊晚报》发表的文章《六十年襄樊文学大扫描》中所说的“襄樊,正在成为湖北的散文重镇”。能支撑这个判断的理由有四条:
其一,襄阳拥有一支数量可观的散文创作队伍。
其二,出现了产生全国影响的领军人物,即席星荃先生和谢伦先生。
其三,当代襄阳散文成果丰硕。
其四,不少作家已经显现出个人的独特风格。
综上,当代襄阳散文在创作上取得的成绩是骄人的。如果说当代襄阳散文还存在短板的话,我认为那就是理论研究的不足和文学批评的欠缺,我想,这也正是本次“当代襄阳散文创作论坛”的意义所在吧。
二、浅谈谢伦散文真切自然的诗美风格——以散文集《黄昏里的山冈》为例。在这部分,我要表达的观点是:谢伦散文具有真切自然、浑然天成的诗美风格,这在散文集《黄昏里的山冈》(以下简称《山冈》)中得到了集中体现。这一鲜明的文学风格是作家独特的个性气质、深刻的生命体验引发的显性创作心理动机与潜在的历史意识的艺术外化。
(1) 谢伦的散文风格
晚唐诗人、诗论家司空图在其《二十四诗品》里,用24首诗(每首12句48字)来归纳24种诗歌风格。在第十则“自然”中,他用“薄言情悟,悠悠天钧”两句来概括和阐释真切自然的文学风格,意思是:文学作品中真正美的诗境,不必刻意去搜寻,而是在顺应天然均平之理的过程中自然而然获得。他强调,创作主体要以自然之本性去领悟万物的自在变化,消除行文中人工斧凿之痕迹。
而散文集《山冈》所代表的谢伦散文,最鲜明的特点就是情感和文字的自然、本真,因而在我看来,“薄言情悟,悠悠天钧”是对谢伦散文艺术风格最生动、最精当的概括,也是对谢伦散文独特审美价值和艺术魅力最贴切的诠释。
谢伦先生散文的这种真切自然的诗美风格也得到了学术界的充分认同。
中南民族大学罗漫教授称赞谢伦散文“像一幅幅淡淡的农村田园画,看似淡墨无痕,一种如孟浩然田园诗‘淡得看不见诗了’的风格”;
海外版《散文》杂志主编甘以雯女士评价谢伦散文在“情感的浓度,人性的深度”方面“达到了一定的高度”,认为在迷失人性本我的激烈竞争和人心浮躁的当今社会,“静心阅读谢伦的散文,对于保持本我,净化感情,抚慰心灵,会得到积极的启示”;
著名诗人刘益善先生评价谢伦散文“文字优美、意境幽远……为湖北散文向美文的回归做出了难能可贵的贡献”。
优秀的散文是抒发心灵的文字,这些文字往往彰显出作者较高的品德修为、非凡的文化品位和独特审美风格。
审美风格是作家个性和文本特色的标志,是情景交融、物我交会、人事和谐所达到的一种境界,是作家的个性气质、心理动机和历史意识的有机融合。
(2) 谢伦的个性气质
谢伦在《山冈》的代序《给一个写作的理由》中说,“我是个孤僻的人,自卑的人”,嘴巴笨拙木讷,常常因懊悔说话不得体而陷入苦闷之中,这体现出谢伦细致、敏感的内心世界。
人际交往对于谢伦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不愿意人云亦云,遇事又不会像人家那样能见缝插针左右逢源,在这个迷宫里,就老好迷路,就老有找不到出口的痛苦”,这种复杂的内心情感体现出谢伦内向忧郁的性格特质,表现出谢伦对于宁静的偏爱和追逐以及对虚假逢迎人际关系的抗拒。
谢伦的性格中还有一种非常重要的特质——真诚:“家乡给我的是贫穷、是愚昧、是酸楚,是家族大户们的白眼和羞辱,我不能违心说我热爱家乡,甚至有恨”,“我时常地想念家乡……她几乎成了我全部的情感寄托”。
他坦诚地将自己对于家乡的真实情感诉诸笔下,对家乡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不加丝毫掩饰,这体现出谢伦对于读者的真诚;
他敢于将自己的内心情感世界展示于读者,体现出谢伦对于自己的正视;
他敢于剖析自我,敢于面对自己的内心情感,体现出谢伦对于生活、生命的思考。
从这部散文集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个饱满立体的作家形象:
他内向的性格中富有艺术家的忧郁气质,拥有对世界、人类、自我的真诚之心;
敢于正视自己的内心世界,善于内省,勇于剖析自我,拥有丰富复杂、细致而敏感的内心情感世界;
他不懂圆滑、喜好安静,是一个热爱生命、热爱自然、懂得尊重的人。
(3) 谢伦创作的心理动机
与作家的个性气质密切关联,创作动机是驱使作家投入文学创造活动的一种内在动力,是一种常在暗中支配作家搜集材料范围、决定作家艺术发现方向的潜在的操纵力量。创作动机往往能够决定文学创作的选材和艺术沉思走向。在创作动机的背后,潜藏着作家复杂的心理因素。
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多愁善感的艺术气质对谢伦的创作心理产生了深远影响。
在代序中,谢伦说自己的写作是以喊叫的方式去忘却或者是铭记。同样是痛苦,谢伦却愿意将这种生命体验中的苦痛牢牢铭记,对于生和死的神秘和奇妙饱含敬畏之心。
谢伦在散文创作中大多采用回忆的方式,积极地从生命记忆中提取有意义的信息,把自己生命体验中对自己刺激最强、自己最为熟悉的信息提取出来与创作中心意念挂钩。
影响谢伦创作的心理动机有潜动机和显动机。谢伦在童年、少年的生命体验中逐渐积累,且经由遗传机制留存下的集体潜意识在谢伦进行散文创作的过程中遇到某种机缘而被唤醒。
身为依赖于大地的地道农民,作为农村这个大集体中的一员,谢伦在潜意识的驱动之下自然把农民当做主要描写对象,把发生于大地、土地、庄稼之上的农村物事当做主要叙事对象;
而中年时期的生命体验则带给了谢伦同前期生命体验完全不同的观念感受,甚至于冲突:
城市文明的发展、自然风物的变迁、物质文明的复杂富饶和精神文明的日趋单调、扁平、匮乏等事件现象的触发,给谢伦的心理造成了失衡和波动,引发了巨大的情感波澜,从而给谢伦的散文创作带来了直接的心理驱动力,这是谢伦散文创作心理显动机。在此种心理动机的驱动下,谢伦的散文中往往会产生一些意象,比如山冈、黄昏、古柏、鹰、坟场、庙、女子、红纱巾等,以此来象征作者对生命的感悟、对命运的困惑、对历史的沉思、对过往的缅怀、对美好的追忆,以及对未来的畅想等。
(4) 谢伦的历史意识
一个优秀的作家,不仅应具有关注当下的现实情怀,更应具备反思过往的历史意识。历史意识是人类对自然、对人类自己在时间长河中发展变化现象与本质的认识。
谢伦对自然和人类发展变化的现象与本质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形成了个人独特的历史意识。
他在文章中写道:“山冈是恒久的居所,而村庄只是人在旅途中的一个驿站”。谢伦笔下的山冈不仅仅是一个地点、一处自然风貌,它更是一个典型意象,代表一种精神,是谢伦对生命存在本体的认识。在他看来,人的归宿是“山冈”,人是在山冈的孕育中得到了生命,而当有限的人生走到时间的尽头时,生命本体又将回归山冈,在山冈的庇护下得到延续和留存。山冈是谢伦对生命本体存在方式和存在意义的一种思考,是一种生命的思考,它饱含了谢伦对人类来自于大自然、生长于大自然、归宿于大自然的深切感受,蕴含了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历史意识。
谢伦眼中的大自然是真、善、美的所有者。大自然的水是万物之源,因为“水拒绝一切有毒的东西,除非水不再是水”。
谢伦的童年记忆中流荡着一条河流,它不单单是指滚河这条自然景观意义上的河流,它也是谢伦整个童年美好回忆的记忆之河,是谢伦对人生、生命的初步思考的启蒙之河,是生命的时光之河。
在童年的记忆中,河水是孩子们欢乐的场所,孩子们在这里玩耍、嬉闹、快乐;
河水也能够带给自己一些生活常识,比如在河水中久久浸泡过的肩头可以用手指刮出一条条的白印,这时的河水是藏不住秘密的河水;
河水虽然也有危险,比如冯老五的幺儿子,只有四岁的凹三被河水所湮没,可是这种生命的陨落却没有让谢伦对河水产生恐惧。在谢伦的眼中河流是能够赋予生活大美的存在。
谢伦在文章中写道:“面对大地,劳作,就是虔敬和皈依”,这是作家对人生生命存在的价值思考和意义探寻。
人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劳动,身为农民,不仅需要从土地获得生存所需的物质,而且还要通过劳作回馈于大地,获得生命的延续。劳作不只是人类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劳作也是人类生命存在的价值体现。
人生是有限的,生命的厚度却是无限的,生命依赖于大地,生命的厚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积累,“时光将生命压倒在地,时光堆积愈厚、愈沉重,生命贴大地愈紧,一切真实的事物就开始浮现、消逝”。
谢伦的人生经历让谢伦在回首往事时发出“为什么年轻人总是那么的无知”的喟叹。在谢伦看来,人生的运动轨迹是遵循着一定的规则来演进的,年少时生生死死的概念,注定得不到孩子们的敬畏和重视,有许多遗憾的心绪总是会萦绕在生命记忆中,不分时日的浮现,人往往把握不好此刻,在将来的回忆中总是会铭记过去的错误和遗憾,现在的思考表达的是一种愿望。
谢伦对人类生命的变迁进行了深入思考,其散文创作中对过去的回忆也是对现实状况的一种反应,是个人对人生现实的思考回答。
谢伦对自然的思考和对人类自身的思考是交织在一起的。在谢伦的历史意识中,“上善若水”——水在自然中占有重要位置,生命在人类自身发展本质中也占有极大的分量,因而谢伦的历史意识是生命与水的交融:“生命的历程就是写在水上的字,顺流而下,想回头寻觅时却总是失去痕迹”,生命因水的承载而流动,水因生命的孕育而有意义。
(5) 结 语
当代著名文艺理论家吴功正先生认为,“风格是作家在创作实践中逐步形成的,是作家的创作见解通过独特的艺术形式的表现,是一个作家在全部作品中反映出来的基本特色。通过风格,我们可以看到作家的创作个性。它是作家成熟的标志。”对此,法国作家布封提出了“风格即人”的著名论断。他认为风格就是作家本人,风格是属于作家个人的独特标识。风格通过文本体现出来,即使文本可以被其他人所模仿和复制,但是文本所体现出来的风格却是独立于文本而依赖于作家个人的。
谢伦的性格特质影响了他的创作心理动机,绘画的经历培育了谢伦忧郁细致的艺术气质,形成其独特的创作个性,深刻地影响了《山冈》的风格特点。
《山冈》所体现出的风格特点是在谢伦创作个性的内驱动力和文本客观因素的相互作用下形成的,作家谢伦与《山冈》在本质上的水乳交融,是谢伦“薄言情悟,悠悠天钧”精神特质的艺术外化
本文作者:张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