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太行走笔
荷雨惊梦 韩志鸿
十里风荷,这名字多美!
不用到湖畔,声势浩大的一湖荷花,便一枝一枝亭亭玉立着,美到了脑海中。荷花的美,植根在每个人记忆的骨子里。夏日的模样,本来就是荷花绽放的样子。夏日少了热烈的蝉鸣、风韵绰约的荷花,还是夏日吗?
这个夏末,我与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们一起走进十里风荷。
天色澄澈,片云淡淡。莲叶田田,形若伞盖朵朵,色若浓郁翡翠;千朵万朵,荷花婷婷,点缀其中,若星河璀璨,若丽人翩翩。粉色的荷、慵懒的洁白的睡莲,载满我们的眼睛。
我们的画船,悠悠荡在荷花丛中。这是我第一次乘坐画船漂在莲叶田田、荷花娉婷的漳泽湖十里荷香的水域中,身边,皆是心怀文学之梦的作家。
夏末的阳光热烈,荷花以娇弱的花瓣悄然相随。我们的身上披了荷花的香气,还有阳光热辣辣的味道。
一枝枝荷花,是夏日最美的风景,也是最悠远的史诗。它们以芬芳和高洁,摇曳在繁华的诗词世界。走近哪朵,都掩藏着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
哪枝荷花曾为屈原的衣裳?
哀民生之多艰,上下求索的屈原,一次次徘徊在荷花池畔。一朵朵荷花在屈原的眼睛里绽放,开成了他对现实绝望中的最后一丝亮光。屈原是多么喜欢荷花啊。这位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衣“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大诗人,大概是世界上从内而外最爱美的士大夫了。“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乐,我最喜欢的就是修饰自己。他洁身自好、追求人间大美,偏偏世间容不得他对美的追求。“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在鱼龙混杂的人世间,他不求人理解,但求内心真正馥郁芳柔。
屈原用《离*》开启了中华文学的第一篇长诗,他的荷花,也成为最早的荷花诗。不被世俗所容的他,带着宁为玉碎的深深哀怨、带着对楚国的无限牵挂,慢慢走进汨罗河,走进开满荷花的幽幽清水,连同他的《离*》,一起沉入历史,留一曲千古嗟叹。
那是一枝乱世最美的荷花。
建安二十二年的一场大醉,让意气风发的曹植与江山失之交臂。接下来是令他噤若寒蝉的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他失去妻子,失去朋友,失去了昔日所有的美好。
那日,在贬谪的路上,在洛水河畔,他朦朦胧胧看到了“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美得如荷花一般翩若惊鸿、罗袜生尘的洛神宓妃。但最终,宓妃翩然而去。一个失去现实世界的王子,他只能在精神虚幻中寻求安慰。人神殊路,乱世之中,他怎能拥有美丽的宓妃?
曹植是第一位发现荷花出水不染的诗人。他曾为荷花写下《芙蓉赋》:“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世间百花虽然美,但都没有荷花的灵气;“结修根于重壤,泛清流而擢茎”,根深深扎在泥土之中的荷花,花朵则高高挺立于清流之上,多么高贵且与众不同,就像当年那位上马能安邦,下马善提笔的王子!那场醉让他错过了江山,那场醉也让他体察到了民间疾苦,给了他宫殿之内体验不到的沧桑,最终成就他“才高八斗”的文学家地位。
隐居西湖孤山的北宋诗人林逋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与他同期的宋朝儒家理学思想的开山鼻祖周敦颐却是一生守一溪的荷花。荷花,在周敦颐心里,其实是一块纯洁的精神高地。他爱莲,因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他爱莲,因莲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他爱莲,因为莲花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他爱莲,因莲花圣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莲花高洁,莲花挺拔不屈,莲花幽幽香气四方迷茫,莲花高贵而令人只能远远观望。周敦颐的莲花,虽生于濂溪,却一生相随。世人多爱牡丹,唯他守着濂溪,守着莲花,守着心中不愿媚俗的理想。
那是世间最无邪最活泼的一枝莲花吧?
看那片盛开的荷花丛中,一叶小舟轻轻摇荡,藕花映照一张红润的少女脸庞。那天,少女与谁吃酒,又吃了多少酒,以至于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是怎样一池让人沉醉的荷花?暮霭沉沉,归心似箭,偏偏小舟越划越深,甚至让小舟误入藕花深处,惊起栖息在花汀渔浦的水鸟——许多年后,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李清照,孑然一身,形单影只,独上兰舟,即使西湖荷花依旧窈窕,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欢乐了。荷花年年开,花开却不同。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李清照,常常想起那个黄昏,那条溪流,还有那片无边的荷花。如今临安西湖的荷花再美,她也找不到当年可以尽兴沉醉的心境了。人生有太多的苦,偏是当年那场醉酒,那可以没心没肺的时光,叫人留恋、怀念!
我曾因写漳泽湖的二十四桥,在一个初冬的黄昏走近十里风荷。枯黄、枯萎的枯梗败叶,依旧一柄一柄以残缺的身姿匍匐在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漳泽湖水面,悲壮而苍凉,让人瞬间想到了晚唐诗人李商隐的“留得残荷听雨声”。那是一池听过夏季疾风骤雨、秋日绵绵阴雨的荷,伫于冷冷的湖水,撑着衰老残破的身躯,擎起一片悲壮的美。看过荷花盛开,再看萧瑟枯荷,怎能没有人生苦短、落寞繁华的惆怅和感伤!
枯荷听雨,最早听到的一千多年前那位困顿坎坷的诗人李商隐。艰难步入仕途,却无意中卷入一场党争的政治漩涡的他,为仕途奔波一生,足迹中写满了被排挤和郁郁不得志。
大和七年(834年),21岁应试不中的李商隐投奔表叔华州刺史崔戎。让他没想到的是,刚调任兖州观察使的表叔却病故了。李商隐不得不再度踏上寻找可栖身之处的道路。人生如飘蓬,他的路在何方?孤寂惆怅的旅途中,他听到了骆氏亭外苍凉的雨打枯荷的声音。知音无从寄,他把这片枯荷听雨的声音托付给了崔戎之子、他的从表弟崔雍崔衮。李商隐46年的生命中,羁旅生涯始终飘落着阴冷的沙沙雨声。“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他最终也没找寻到一处温暖他心底寒凉的所在,最后在家乡的老屋郁郁而终。
十里风荷,那是多少枝荷花的妖娆世界?
翻开一本本厚重的典籍,有多少荷花摇曳其中,淡淡清雅的荷香沉积在泛黄的书页?荷花,承载了文人清高的品格,也承载了那些身世坎坷的诗人的情怀。
移舟水溅差差绿,倚槛风摇柄柄香。画船轻移,我看过船上一张张面孔。如今,我们这群观荷之人,一个个书写着不同的人生故事。 我们又是哪枝荷花?
漳河湖畔,荷花十里,一片盛世盛景。
阳光正好。画船外,莲叶参差,莲花灿若星辰,也正好。
十里风荷,这张被荷花擦亮的古老上党的名片,漂在漳泽湖畔,载起长治这座古城今日的繁华。
江雪,原名李朋霞,长治市上党区人,国家二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全委委员、山西省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长治市报告文学研究会执行会长、山西省第十三、十四届人大代表、民盟长治市委文化委员会副主任。出版有小说集《梨花语》、历史文化散文集《风住尘香》、报告文学集《草色遥看》等十多部;获徐霞客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奔流文学奖等多项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