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守安
我的家乡山东省东明县被中国书法家协会命名为“中国书法之乡”,对县里来说,这是一项荣誉。自被命名之后,家乡的领导和朋友就希望为我办一次个人的“书法展览”,为东明的“中国书法之乡”增加一次“活动”,显示一点色彩。我自知不是“书法家”,字也写得不好,但我是“书法爱好者”,也是“书法教育工作者”“书法研究者”。从山东调到北京工作,与书法的事接触多了,写字也比以前多了,展览也就展览吧。家乡的事没大没小,需要我参与的我就参与,多年来都是如此,“个展”的事我就答应了。展览的事拖了很久,在领导和朋友们的催促之下,我终于写出了若干张大大小小的毛笔字,也装裱了,要在家乡挂起来,这就是“展览”。“展览”总要有个题目,想来想去,这是要回家乡,就叫“回家看看”吧。承蒙著名书法家、书法教育家欧阳中石教授题写“回家看看”展名。印本小册子,也就叫《回家看看》。
东明县被评为“中国书法之乡”,我曾写“地偏人未愚,故乡是书乡”,以致祝贺,并写一小文,发表于《书法导报》。小文大致是说,东明县地处鲁西南的鲁豫冀交界之处,属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欠发达地区。但文化发展方面,由于某种“文脉”的延续与传承,也有某些“文化”保留更多遗存。“衣冠简朴古风淳”。用毛笔写字也是一种“古风”。就东明县来说,爱书法、学书法、擅书法的人很多,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的就已10多人。还有一所“实验中学”,被中国书协命名为“兰亭学校”,近些年为学校输送了150余名书法专业本科生。
我家乡那个村子叫丁嘴村,近现代以来出了几个书家。这是个人口多的大村,解放前村周围有土筑的寨墙,东西南北有“寨门”,寨墙之外环绕村庄有小河。这寨子据说原是为防止水灾和土匪而修建,直到“人民公社”时期这寨墙还有断续的存在,村周围的环寨河此后才被逐渐填平。丁嘴村姓刘的是大姓,村庄里最让人自豪的是出了个书法家刘依仁(刘湘渔)。湘渔公清末在京城被拔擢为“贡士”,人称“刘拔贡”,他的楷书以颜体入手,行书是“二王”一路,字体的精到让人惊叹。湘渔公是温雅学者,又是著名书家,在曹州(今菏泽)、开封、商丘、大名等广有影响,有“盖八府”之誉,其书法散播于冀鲁豫苏皖一带,据说京城名人也有搜求者。湘渔公“拔贡”以后未得官职,不久辛亥革命爆发,1920年病逝于家乡。除湘渔公外,在丁嘴村刘氏中,还有两位著名书家,一位是刘戴仁,一位是刘洪照,都曾生活于20世纪上半叶,不仅有学问,而且字写得好,远近求书者不绝,二位都曾设塾于乡间。
家父刘清轩(字虚斋)曾先后从刘戴仁、刘洪照读书。父亲是继刘依仁、刘戴仁、刘洪照之后的乡间书家,他一生从教,其楷书学颜,工稳端雅,行书亦学“二王”,一生为人写字无数,东明县两块烈士碑及其他重要书迹均出自父亲之手。父亲已93岁,离休养病在家。我是共和国同龄人,无缘见到祖父辈的刘依仁、刘戴仁和父辈的刘洪照,但我自幼受父亲影响,见到他受人之请的各种书写。作为“新时代”人,我未曾正经学书习帖,但父亲曾收藏许多前辈遗墨,也曾收藏不少古代碑帖拓片,小时我常翻阅。看那些多为剪裱的黑底白字的字迹,感到新奇。经过“文革”,这些宝贵的东西荡然无存。我从小学到大学,“书法”都不是“课程”,毛笔都不是必备工具,用毛笔写字基本不进入日常学习生活。但丁嘴村刘氏几位前辈的“书法”还是给了我些许“优越感”,给了我用毛笔写字的自信。拿起笔显示出“无知者无畏”的胆量。每年春节,全村人的春联都集中到我家让父亲写,大年三十也写不完,这时我就成了得力帮手,我没有父亲写得好,但我写得快,不叠格子就写七言五言联,字距也大致不差。在中小学学习时,我还是比同学多了许多锻炼机会,办板报、出专栏,总是干活最多。“文革”期间,在中学写大字报的“工作”,就应是干得最多的。中学毕业回乡,在本村、本公社,在墙上用黄漆于红漆刷过的语录牌上抄写“*语录”,曾经是我连续两三年内的“专职”工作。经历了近半个世纪,在公社机关及驻地的旧墙上,我曾惊喜地看到当年我抄录*语录的“隶书”残迹。在1970年代初,公社建设了砖瓦厂,在46米高的烟囱上,我坐上为我专门编的条篓,被工人用滑轮拉上几十米的高空,在条篓中用宽毛刷石灰水写下每个字3米见方的大字“语录”。这样连写两天,为了减少坐条篓内上下拉滑轮的危险,甚至中午在“空中”就餐:我用绳子从高空放到地面,工人将馒头和白菜粉条肉放在小桶里,我用绳子轻轻拉上去,在高高的烟囱边,在风中吃“工作餐”。许多工人拉着绳子在下边看着天空的我“刷字”,为我服务。现在想起来,真是神奇而惊险!我回忆这些,那当时*也是为政治服务的“实用书法”!遗憾的是,前些年家乡的公社砖瓦厂已废弃,烟囱被炸掉,字迹无存!
我上大学还在“文革”当中,在山东大学中文系,有一位全国知名的学者书家、篆刻家蒋维崧教授。1972年刚放寒假,我没有立刻回家,想拜见蒋先生,请他写字。当时没有地方买宣纸,我买了两张厚厚的、硬硬的新闻纸到蒋维崧先生的家,请他写字。我从其他老师那里得知蒋先生是书法家,但没有见过他。蒋先生看到这么个学生拿的纸,笑笑说:这纸不好写字的。但蒋先生还是当场为我写了字。他把两张新闻纸割成四条,又一笔一笔用红铅笔打格,还亲手用砚磨墨,竟为我写了*诗词四条屏!过了若干年,我总反复想到此事,想到当时我的无知与唐突。但我又庆幸,蒋维崧教授——这位沈尹默、乔大壮先生的入室弟子,在文革那万马齐喑的年代为我写字。以后,我又拿着父亲写的楷书让蒋先生看,他说这字写的好,写字不能乱写,要这样老老实实写,比着帖写。蒋先生还赠我一本山东出版社出版的他写的《行书字帖》,是蒋先生用小行书抄录的革命样板戏《龙江颂》唱词。这是文革中极为罕见的书法出版物。过若干年后谈到此事,山东出版社的同志竟惊疑出版过此书。当时此书不知何人策划,存世的小册子当已是文物了。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东明,又曾几次回山大求先生写字,先生都满足了我的要求,现在收藏于东明的若干幅蒋先生的字,大都是经我手求出来的。
在山东大学读书时,还有一位老书家包备五先生。他是书画兼擅的老教师,原属于曲阜师院,后合并到山东大学。他为我们上写作课,我最钦慕的是他的书法,曾向他求教、求字。后来我又到曲阜师大工作,不断向他求教书法。我调北京之前,曾向包老师求字以作纪念,他说:“我身体还可以,一时半会死不了,一定给你写。”后来他把写好的字让其女儿送到家里。我调京后不久包先生就去世了,最后竟未再见他老人家一面,至今想来令人怆然!
我在山东曲阜师大工作18年,喜欢书法,但未以书法为意。我在《齐鲁学刊》编辑部负责这个学术刊物,曾搞了个出版百期纪念,求著名学者、书家为刊物题辞,张岱年、任继愈、蒋维崧、王学仲、费心我、杨向奎、罗竹风、吴富恒(山东大学校长)、庞朴、曹道衡等诸位著名学者、书家都极为认真地为刊物写了字,纪念活动期间办了个小小书展。在那个“书法热”并未兴起的时代,这件事当是个创意。因办学术刊物的关系,我曾向周汝昌先生、任继愈先生、杨向奎先生、王元化先生、徐中玉先生、赵俪生先生、曹道衡先生等请教学术,编发其文章。他们的亲切、儒雅、清高以至鲠介,让我看到中国传统文人的风骨、胸次与情怀。我钦敬这些大家的学术风范与人格魅力,理解他们的学问是怎么做出来的,同时带着我个人的爱好向他们请教书法。这些老一代学者无一例外地写一手功力深厚的好字,他们的文稿字字老到,而又不乏灵动古雅,又不以点画为意,当若干年后我变成“书法教师”的时候,他们对书法的认识一直影响着我。这一批中国文史传统、文化传统的守望者,让我仰望,敬慕终生。他们的信札、信封我一直珍藏,他们片纸只字都是独特的、唯一的宝贵书法,而不是批量生产的“墨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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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守安 沧海青天七言联 136cm×34cm×2 2012年
15年前,我从山东来北京工作,从一个从事文史教学研究与编辑工作的教师成为一名“书法教师”。很长一段时间我感到茫然。1997年到京后去见山东大学老校友、中国社科院历史所资深研究员杨向奎先生时,他问:“书法还是专业?怎么去教研究生写字?”让我当场局促尴尬,一时不知回答什么。当他又讲他对书法的认识,教导我要研究书法研究什么之后,我心情的尴尬和紧张才稍有缓解。
人生真是富有戏剧性。15年后,当我用毛笔写出若干张字回到家乡去办展时,我又一次感到茫然。老实说,我当书法方向的“博士生导师”已10年,我还真讲不出什么样的字是好。正像我年轻时还写过几首诗,也发表过,但许多代表的名诗我并未读出好来,甚至未能读懂。自己不知怎么把字写好,哪来的胆量要办展?哪怕是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办。许多朋友说他不懂书法,让我讲讲,实在说我也讲不出,不是故作谦虚状,而是我真实的表达。
我主编学术刊物时,曾编发过一篇谈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尴尬的文章。我认为这文章选题和内容很有新意,人生就是时时尴尬的人生,这是人的普遍生存状态,就像现在一个流行语——“纠结”。眼下我的办书法展,其让我尴尬和“纠结”。我很不自信,但我又写了那么多张毛笔字要挂出来让人看,这又好像很自信。这真是“纠结”与“尴尬”!
这让我想到,我这是回家乡,回到生我养我的土地。没有像样的东西拿给父老乡亲看,就拿几张字展挂一下吧。故乡是包容的土地,离开了家乡就是“游子”,客居他乡的游子总有个情结:回家看看。家乡永远欢迎漂流在外的游子,家乡的热情、宽厚与企盼,让我心情有些许宽解。
这使我想到,故乡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中国人漂泊到海外,故乡就是中国。我离开了山东,故乡就是那片齐鲁大地;就是古城曲阜济南我大学阶段的母校;就是我当大学教师,办《齐鲁学刊》的孔子故里;就是被称为牡丹之乡、戏曲之乡、书画之乡、武术之乡的古曹州菏泽;就是那个庄子任漆园吏、著书、授徒、终老之地,就是黄河边上的“中国书法之乡”东明;就是我写过无数*语录牌、在条篓中刷烟囱上大字的大屯镇;就是出过刘依仁、刘戴仁、刘洪照和我父亲四位乡土书家的丁嘴村,就是我多年为乡亲们写过春联、上梁帖子的丁嘴村。我的童年、青年甚至一部分中年时代都是在家乡度过的。我的人生中,还是有那样一些关于“写字”的经历因缘。由此想来,字写好写不好,“回家看看”时挂出几张字来,让家乡的父老乡亲、领导、朋友、学生批评指正,也有了若干理由。
(原载于《书画世界》
刘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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