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新峰
2021年7月25日17时38分，从福建福州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现场传来喜讯：“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项目通过本届大会审议，正式获准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至此，作为中国的第38项世界文化遗产，泉州的入选意味着我国的世界遗产总数达56处，仅次于意大利（57处），居世界第二。值得注意的是：世界排名前五名除中国外，均为欧洲国家（位于中国之后的，分别是西班牙、德国及法国）。
而早在40余年前的1987年12月，向有“五岳独尊”之称的东岳泰山，即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以“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遗产”身份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第一个世界“双遗产”。7月下旬，为配合本届世界遗产大会的召开，按照中宣部的统一部署，在中共山东省委宣传部的指导下，由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华语环球节目中心和山东广播电视台联合摄制的电视纪录片《人类的记忆——中国的世界遗产》系列节目《脉动泰山》在央视中文国际频道重磅推出。作为一名对中华传统文化与现代国家治理抱有浓厚兴趣的研究者，笔者认真观看了这一纪录片，深感震撼也深受教益，愿在此分享一下自己粗浅的观感。
从内容上看，举重若轻，要言不烦。《脉动泰山》不过短短上下两集、总片长仅54分钟，却有力承载和精准再现了泰山长达约25亿年的自然史和6000余年的人文史，尤其是凸显了泰山与“大一统”中国认同塑造之互动的22个世纪的政治史。泰山是当今世界“双遗产”，但该片并未从“自然”与“文化”的角度做分别阐述，即用一集介绍自然、一集介绍文化，而是分别以《石之魂》和《水之韵》命名其上下集，这就避免了两方面的割裂，更是深得中华文明精义。正如我国20世纪史学大师和儒者钱穆先生所言：“中国文化特质，可以‘一天人，合内外’六字尽之”。泰山是自然之山、是科学之山，亦是人文之山、是政治之山，讲好泰山的故事，便是讲好她一端连着天、一端连着人的故事，便是讲好她内在有心性、外在有事功的故事。“泰山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佳构，也是华夏儿女锦心绣口的杰作。”该片大致以时间为线索，以拟人的口吻叙述泰山立地通天、坚韧不拔、稳重包容、朝气勃发的自然史，从此种自然史之中归纳出泰山之“德”；正如片名所示，泰山是具有强劲而绵长的“脉”搏跳“动”的。进而，从中华初民直至秦汉帝国与泰山的互动之中，呈现出泰山是如何作为“符号”，在中华古代超大规模政治共同体正当性与向心力、凝聚力塑造过程中，通过“封禅”的国家礼制被逐步建构为“五岳独尊”的政治史。而且，该片更进一步呈现出泰山的人文史，点面结合地勾勒出与泰山发生历史与现实关联的生命群像——除了天子卿相，更有历朝历代的志士仁人、诗家游客、贩夫走卒，乃至鸟兽虫鱼、花草林木——均在泰山博大宽厚的怀抱之中生长生育、生生不息。诚如北京大学杨辛教授在片中所言：“泰山啊，用一个字来表达，就是‘生’，生命的‘生’。”金代诗人元好问曾经写道：“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在笔者看来，如此厚重、多维的泰山史，琳琅满目、胜意络绎，该片却能从“泰山何以为泰山”这一主线有机组织，从泰山对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乃至天下万灵的生生之“德”角度有效切入，既绣好了“鸳鸯”，又授人以“金针”。
从形式上看，推陈出新，有条不紊。《脉动泰山》是一部匠心独具、制作精良的纪录片，借助于山水遗产呈现、专家访谈、动漫展示等形式，很好地做到了“对于现实的艺术化再现”。首先，匹配泰山既高大雄浑又柔婉清秀的整体风格，全片风格也以雄浑豪迈为主，间以轻柔舒缓的笔调；既有前述豪放的宏大叙事，又有婉约的个体叙事——泰山茶、泰山药、泰山鱼、泰山鸟，种茶人、种药人、种树人和挑山工，真正实现了“高度”与“温度”的相得益彰。其次，该片将纪实段、同期声采访与解说有机融合。众所周知，纪实段是纪录片最具魅力的内容之一，该片从一组外国青年的泰山之行，到法国汉学家范华的泰山情缘；从学者周郢冒雨夜访经石峪，到采药人张玉清15年的坚持...，这些鲜活生动、可触可感的纪实段，与专家学者的同期声采访和解说相得益彰，增加了内容的可视性、真实性和权威性，真正提升了该片的“温度”“深度”和“力度”，也充分体现了电视人践行“四力”的担当精神。最后，该片具备难能可贵的全球视角。7月16日，中国**向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致贺信指出：“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是人类文明发展和自然演进的重要成果，也是促进不同文明交流互鉴的重要载体。保护好、传承好、利用好这些宝贵财富，是我们的共同责任，是人类文明赓续和世界可持续发展的必然要求。”诚如中国文物学会会长、故宫博物院原院长单霁翔先生在片中所言：“泰山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是历史的，也是未来的。”我们可以看到，片中的叙事者来自世界各国，片中的世界观是真正的“世界”观。就此来说，该片以全球视角和世界担当重新审视了泰山，拍出了新意，拍出了“国际范儿”。
从意义上看，持经达变，盛德不泯。所谓“文以载道”，任何一部优秀的文艺作品都要有其风骨，其内容也好、形式也罢，都是为其所载之“道”服务。该片开端，以童声合唱形式，吟诵出“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奄有龟蒙，遂荒大东”，令人印象深刻。诗句出自《诗经》三百篇中最长的一篇《鲁颂·閟宫》，如同泰山本身的脉动不息一般，27个世纪之前的古老诗歌，也在历史长河中经久不绝、流淌至今。该片对于“大一统思想”“民本思想”“开放包容理念”等中国文化基因，以及基于中国文化基因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生态文明建设战略”等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重要理念多所致意，却又能够做到不浮夸、不做作，润物而无声。例如，**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重要讲话中，曾以“国家蒙辱，人民蒙难，文明蒙尘”，高度概括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中华民族遭受的前所未有的劫难。这一劫难在泰山身上的直接体现，在片中体现为1912年法国人斯蒂芬·帕瑟所拍摄泰山照片所示的“已是荒山秃岭，满目疮痍，看着让人心疼”；这一劫难在泰山身上的间接体现，则是一度丢失掉“骨气、底气与志气”的中国人，似乎淡忘和低估了这座“圣山”的分量。经由马克思主义基本思想同中国具体实际特别是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结合，在片中所见的今日之泰山，我们恰可看到生机勃勃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新成果，亦可看到元气淋漓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新成果。数千年来，以其“一天人、合内外”的雄奇博厚，泰山在成就中华民族的过程中成长为中华民族的“圣山”。须知：德为礼之本。泰山不言，一度被以力假仁的统治者绑架和利用，这不啻于一种僭越，是以孔夫子曾有“泰山不如林放”之语。但泰山何辜，须知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在今日之中国，中国共产党真正做到了“打天下、守天下，守的是人民的心”。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天下很大，唯泰山配得上；天下又很小，舍泰山解不开。观泰山，我们能够理解老子“大小多少”的辩证法。观泰山，进而观天下，我们亦可理解《庄子》《天下》篇所载“大一”与“小一”的无上智。天下者，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其大无外的并不稀奇，但往往“虽新不古”或“有古无今”；既能其大无外、又能其小无内者，在天地之间理解人、与天地参同塑造人者，方能实现“可大可久”，进而促成中华民族国家的“亘古亘今”。“仁者乐山”。泰山之德，核心即在于“仁”。就此而言，泰山不颓，斯文不坠！我中华民族，也当念兹在兹，世世代代不忘重访、礼敬我们的圣山，于“孤峰顶上”参悟和复归“红尘浪里”，以“敬慎厥德”理解和成就“盛德大业”！
孔新峰：山东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参事室国家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山东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副院长，济宁市儒学尼山学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