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春天最难熬。
不似南方温暖和煦,用当地人的话说,东北的春风“又硬又冷”。积雪化了,融在风中,刺骨的寒。
春风无情。连续2日零上3摄氏度的“高温”,让瑰丽壮观的哈尔滨冰雪大世界塌落成一座废墟。位于哈尔滨西南方向157公里的吉林省松原市,同样被这忽如其来的暖意扰乱了阵脚。预期持续进行至2月28日的查干湖冰雪渔猎文化旅游节被迫提前4天结束,当我抵达时,查干湖仍然覆着一层冰,只是原先供车辆行驶的入口处,新立起鲜红色的警示牌。
松原的最高气温依然接近零下10摄氏度,但查干湖冰层最薄处已不足10厘米,已经不足以承载数千名渔民、游客、马匹和车辆的冰面作业。
每年冬天,查干湖渔场的工人们会凿开厚厚的冰层,抛下渔网。马匹拉动绞盘,上千只肥硕的胖头鱼密密麻麻地结在网上,被拉动着涌出水面。
收获最丰时,一张网的捕鱼量就可以达到36万斤,场面之壮观,令人瞠目。
很多人把查干湖冬捕节与哈尔滨冰雪大世界比较。的确,它们都以“冰”闻名,都有着20余年的品牌历史,都是当地旅游的“金字招牌”和“强力引擎”,承载着牵动当地旅游发展的希望。
不一样的是,冰雪大世界是在一片空地上人工垒砌的奇观,查干湖却是一片天然存在的湖水。它的名字来源于蒙语“查干淖尔”,意思是“白色圣洁的湖”。而这样一处拥有古老历史的自然景观,查干湖过去、现在和未来所面临的旅游发展的态势,或许比人工奇观更显复杂一些。
零下40摄氏度的丰收
马文岩有一张黢黑泛红的脸,是过去这个冬天零下三四十度的北风留下的痕迹。
纵使些许粗粝,但它仍是一张属于青年人的饱满的脸庞。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缓缓坐下来。旁人向我介绍他时强调:“这位就是我们渔场最年轻的渔把头”。
“把头”,即“帮头”的意思。据传,第一代渔把头叫“巴图”,其祖辈是蒙元时期随征战大军迁徙至查干湖一带的古郭尔罗斯部落人。“把头”代代相传至今,他们一直是查干湖捕鱼工作的领头人。
查干湖渔场目前拥有600余名职工,现任的渔把头却只有4位。马文岩今年38岁,从业19年,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查干湖水域面积达420平方公里,远望或近观,都好似一片海,一望无际。当湖水封冻起来,这片海就成了暗蓝色的茫茫冰原,脚踏在上面,可以看见透明冰层之下隐隐流动的湖水。当地村民说,一些南方游客见了脚下这幅奇特的景象,经常会被吓得不敢走动。
过去的19个冬天,马文岩一直在这片冰原上工作。从12月25日湖水封冻开始,直至次年2月中下旬冰层消融。
这冰天雪地的三四十天之于查干湖渔场的工人,就像金秋之于农民,是一年中最珍贵的“收获的季节”。冬季鱼肉质鲜嫩、且易于储存运输,冬捕的收获,抵得上查干湖渔场全年收益的60%。
所以,冬天的一分一秒都得抓紧。每天,工人们凌晨5点准时从家中出发,前往当日规定的作业区域。52人一组,4组人马同时开工。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如果当天“爆了网”,他们会在冰上工作一天一宿。
马文岩率领的“4号网”,在网络上被游客们称作“爆网专业户”。远道而来期望见证渔猎奇观的游客,会早早做好攻略,径直奔赴“4号网”所在的位置。
刚刚结束的这个冬天,“4号网”的捕鱼产值总计132万斤,是4张网总产值的1/3。
“这玩意取决于人巧,就是自个悟。”对如此耀眼的成绩,马文岩说得云淡风轻。
我原本以为会听到一些更古老和原始的经验之谈,他却把自己的丰收,归功于中学数学教育。“勾股定理,一说你就懂了。”他用两只手比划起来,冰层与渔网底纲的位置关系可以看作一个直角三角形,分别计算2米半和4米深水需要的底纲长度,然后取平均值——这样,就可以让渔网“裂口打开,贴合地抱着鱼群上来”。
“你是怎么领悟到这个原理的?”我问。
“因为我念过书。”
高中毕业后,马文岩本希望继续念大学,但当年,1990年代的东北,“还很贫穷”。父亲和爷爷只是当地普通的渔场工人,同时身体状况欠佳,只好让马文岩回来接班。
小时候,马文岩从来没向往过捕鱼。当年还没有普及汽车,从家去往捕鱼点,只能坐马车。去程2小时、返程2小时,无论如何用织物包裹自己,双脚都会在路程中失去知觉。裸露在寒风中的皮肤被冻伤后起泡,用针挑破后一层层蜕皮。一次冻伤,需要两三年才能恢复如初。
即使是现在,马车换成了汽车,在零下40摄氏度的北风中作业,冬捕依然是一份艰苦的工作。
但人与当年不同了。渔场老一代的工人们,往往只念过小学和初中,有的甚至不会写字。如何下网,如何调整角度和米数,全凭一次次在实践中去试错、在口口相传中积累经验。
到了年轻的马文岩,模糊的捕鱼经验被具像化为一道可以被精确计算的数学题,再往后走,解法只会愈发清晰。
渔场中比他更年轻的工人都念过书,这道题目和他们一讲,“自然就懂了”。
沸 腾
“年轻”,是我在查干湖时常听人们谈起的词语。
一位公职人员说,当地政府的领导班子很年轻,查干湖的几位主要负责领导正值壮年,“有干劲、冲劲足”。他对查干湖未来的发展持续抱有希望,正是基于领导班子“年轻的气息”。
高洪忱今年48岁,一头乌黑的头发,精神饱满、笑容可掬。他是查干湖旅游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就在2月初,国家文旅厅公布了新一批国家5A级旅游风景区,查干湖景区赫然在列,高洪忱正是主导5A级旅游风景区创建工作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谈起这个好消息,他又笑了起来。
“你看我们的名次在名单中是第5名,非常靠前。这应该说明我们在这次批复的景区中属于高分段,是不是?”
创建工作自2019年启动,期间经历景观质量专家评审、基础设施建设的完善,专家暗访、明访和公示期,终于在5年后,得偿所愿。
但如果更严谨地细捋查干湖的发展历史,会发现吉林省和松原市对它的投资建设,不止这5年。
早在2008年,松原市就提出了修建松原民用机场的计划。2015年,机场项目获相关部门正式批复、开工建设。2年后,这家4C级民用运输机场正式投入使用,被命名为“吉林松原查干湖机场”。
高洪忱承认,当初松原市之所以建设这座机场,部分出于给查干湖景区旅游引流的考量。而这种超前性的考量果然令查干湖受益匪浅——此次评定国家5A级景区的过程中,景区附近有没有机场和动车,就是一项重要的采分点。
自机场通航以来,过去5年间,查干湖景区累计接待游客1178万人次,实现旅游综合收入103.7亿元。这片古老的湖水,带动了周围数万人的就业增收,数百家餐饮、民俗和采摘园的兴旺发展。
前些日子,各地文旅局迎来一次舆论狂欢、宣传“内卷”。人们惊叹的同时忍不住好奇,文旅宣传何至于这么拼?发展旅游业,可以为一个地方带来什么?
查干湖或许正合适来解答这个困惑。单君国是查干湖旅游经济开发区宣传中心的主任,自1986年起在查干湖工作,见证这里一路以来的发展。他说,旅游业的强大之处,在于它的“带动作用”。
没有旅游业之前,“这片说小渔村都说高了,就是个小屯子”。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查干湖附近的人们只能靠着这片湖水吃饭,以渔业为生。但捕鱼的产量毕竟是有限的,再赶上旱涝灾害、颗粒无收,就只能背井离乡去打工。
单君国说,旅游业发展起来后,这片长久以来平静无澜的湖水,“沸腾了、喧嚣了”。
它的到来,不仅仅塑造了查干湖胖头鱼的品牌效应、促使着渔业进一步拓展升值空间;还催生了附近的餐饮、住宿和交通行业蓬勃生长。原先人人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如今家家户户都是个体户,敞开家门,迎接五湖四海的旅客光顾消费。
四五十年前,村民还坐小毛驴车出行,再后来,人人开上了奇瑞QQ——“一看现在,直接都干到奔驰了。一瞅这地方,它就行了。”他轻叹了一口气,似是感慨。
濒死复生
查干湖的冬捕活动仍然保留着古老的传统,使用马匹去牵动绞盘,避免使用任何机械力。
高洪忱说,如果单纯出于渔业生产的考虑,查干湖其实完全可以使用其它方法捕鱼。实际上,除了查干湖这420平方公里的水域,前郭县及其周围的鱼塘普遍应用机械化捕鱼,成本十分低廉。
而在查干湖,仅一套网就需要配置50余名工人、20余名管理人员和12匹马。马文岩说,12匹马一日的租金3000元,但如果租用机械网,一日租金只需500元,整整6倍的差距。
之所以仍然坚持使用马匹,一方面是希望保留古老的渔猎文化,让远道而来的游客感受一种与现代工业文明迥然不同的部落传统。另外一方面,马文岩说,机械设备会渗漏机油,使用的次数多了,或多或少会对湖水造成污染。
保护这湖水,是一切发展的前提。这是查干湖的人们结结实实吃过的苦头、总结的教训。用单君国的话来说,查干湖的曾经,“濒死而复生”。
上个世纪60年代,因为气候变化和水利工程的修筑,查干湖的面积一度萎缩至50余平方公里。老前郭县人的记忆中,当时的查干湖就像个锅底,“下面全是碱面子”。
与之一同来的,是恶劣的局部小气候。水源断流、连年干旱,不仅渔业,周边地区的水田生产也遭遇了难题。春季风起,黄沙漫天。
时任前郭县县委*的傅海宽等一班人,决定举全县之力,修筑一道长53.85公里、宽50米的水渠,把松花江的水引到查干湖里来。这一计划,后来被命名为“引松工程”。
在那个缺乏大型机械设备,只有拖拉机和铁锹的年代,我们依稀可以从一些数字中窥见“引松工程”实施的艰巨性:1226万立方米的总土方量,动员全县90%以上的农村劳动力、80%以上城镇机关和企事业单位的干部员工,2期工程,历时8年。
规模之浩大,甚至让时任县领导一度陷入“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的争议中。终于在1984年,“引松渠”通水,从松花江流来的水复活了干涸的查干湖。但当人们兴致勃勃地凿开冰层,却发现水有了,鱼不见了。
查干湖渔场的于海滨依稀还记得80年代这片湖水的模样,周围村子的生活垃圾和建筑垃圾,全部堆放在水边。当时,渔场采取的策略是“灭绝性捕捞”,“领导、工人和老百姓的认识都没上去,就寻思着打出鱼拉倒,啥鱼都拿,无论大小,压根不管它繁不繁殖”。如此一年又一年地竭泽而渔,让查干湖再次濒临死亡,人口流失。
1992年,查干湖下定决心,开始“增殖放流”。单君国记得,当时前郭县在银行贷款了500余万元,往查干湖投放了1000多万尾鳙鱼和鲢鱼的鱼苗。从1998年开始,渔场确立了“抓大放小”的捕鱼原则,把一寸的细眼渔网,统一换成六寸的宽眼渔网,把大鱼捕上来,小鱼漏过去,如此可以“猎而不绝、年年有鱼”。
几次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查干湖,几次被救了回来。“真的是不停摸索、不断前进。”单君国感慨,“过去50年,就是不断去补足短板。不那么补就完了,早就完了。”
相得益彰
近些年,吉林省和松原市逐渐在实际行动中明确:生态保护,是当地发展的“命根子”。
吉林省委、省政府于近年启动实施西部河湖连通工程,将查干湖与嫩江及周边水域连通,让查干湖的水流动起来,迎来真正的新生。得益于此,目前查干湖每3年就可以完成一次水体转换,水质稳定改善到Ⅳ类。
据介绍,近年来,松原市围绕查干湖及周边县谋划并实施生态修复治理类项目76个,总投资73.38亿元。
单君国说,目前查干湖面临的最大威胁,是附近几千万公顷农田的水源污染。尤其是种植玉米、大豆和花生一类作物的农田,农药化肥和灭草剂的残留相对严重,容易通过地面径流流入查干湖。
近些年,当地退耕还林、还湿、还草了8万亩农田,且修缮了一条长7.5公里、底宽50米的明渠,将来自农田的地表径流隔绝在查干湖之外,解决了一部分问题。
但生态治理十分复杂,绝不是某一工程的实施就可以一蹴而就的。当地还在运用法规管制、生物降解、人居环境整治等治理措施,“一套组合拳,确保查干湖的水质循序渐进地有效改善”。单君国心里清楚,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2018年9月26日,**在查干湖考察时说:“保护生态和发展生态旅游相得益彰,这条路要扎实地走下去”。如今,这句话印成硕大的标语,矗立在风景区的中心地段,被这里的人们视作查干湖旅游经济开发区发展的核心准则。
查干湖景区一片宁静。冰层就快解封了,人们正在享受一年当中难得的歇息。
再过半个月,3月中旬,马文岩将会乘着两艘大船,载着4寸半大网眼的渔网捕捞开春的小鱼。到了4月初,冰封完全退去,湖水恢复波澜,景区又该热闹起来。
曲三妹在北湖码头开了一家鱼馆,冬天最忙的时候,需要提前3个月才能预定上吃鱼的位置。她对我说,如果说冬天是丰收,其余三个季节则是细水长流。查干湖不止冰与雪,一年四季,游客们络绎不绝地来,春天看水,夏天赏花,秋天观鸟。
23岁那一年,曲三妹从长春某所大学市场营销专业毕业,本来有机会进入某大型车企工作,却毅然决然地选择回到家乡。就连父母也不理解她的选择:“好不容易出去了,怎么又回来?”
“给别人打工和给自己打工是两种感觉。”年轻的女孩笃定地说。于是从兜售旅游纪念品开始做起,逐步积累客源、资金和经验,查干湖北湖的道路还没有修缮完好的时候,竞标盘下了如今这家店面。
查干湖旅游愈旺,她的生意愈红火。工作没几年,她就买了县城的房子,给家中添置了新车。
曲三妹身旁,陆续有年轻人从大城市回来,选择在查干湖落脚。一家开在她对面的小鱼馆,就是子女接手父母的产业在经营。年轻人改善了店面的装修设计、拓展了互联网的销售渠道,也提高了对顾客的服务意识。她坚信,如果更多的年轻人愿意返回家乡,查干湖景区会更生动、鲜活。
尽管人口往大城市聚集的趋势并未发生过逆转,多数年轻人依然会往更远的地方走,然而在古老的查干湖畔,得益于它勃勃的生机、丰沛的信心,几颗年轻的种子,悄悄种下了。
姚远
来源: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