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人生至此,越来越喜欢约几好友小聚。浑酒一坛子,花生米一碟,老咸菜当家,食无鱼亦可,不带长铗亦可。偶尔,在书柜旧报纸里翻找年轻痕迹,寻找诗歌年龄写下的长短句,权当唐宋一散客,端的好事。
好事,不在乎你是不是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有座老院子,院里有三孔土窑洞。窑洞前有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西北风当酒引子。诗人的狂放不必深藏,敢狂到野渡无人舟自横。石桌子上摆一盘石头饼,便是待客主食。
石头饼,乃晋之南翼城县特色食品,其实应该叫石子饼。村里老人说,石头饼老早就有了,能追溯到周朝。麦子磨成白面,当然有用小米面、高粱面、玉米面做的,起面,发酵,揉搓,等它劲道后配上芝麻、花椒叶、小茴香和咸盐,放进烧到发烫的铺满鹅卵石的铁鏊子里。鹅卵石要铺两层,妇女拿铁勺子把石子舀出来,放上面饼,几分钟再翻转,一张春秋时期的石头饼就诞生了。乡人刘峰在其《“石子饼”小考》里说,“将光滑、类似杏核大小般的河卵石淘洗干净后,倒进铁鏊擦点油,防止石子粘在面饼上”。烤熟后的面饼,两面凹凸不平,疙里疙瘩错落有致,白里泛黄,这便是灵魂——吃起来酥软极了。
石头饼,翼城方言叫“疙烂托”或“硌烂头”,是一道大众食品,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除了满汉全席,传世名菜系中并无晋菜,却掩饰不住晋地朴素的食材。马齿留香,槐花蒸菜,稷王稼穑,那时响当当的酒旗招牌。稷王教会了大家驯化、嫁接,比如,他教大家把狗尾巴草嫁接成谷子,成为中国为数不多的单起源作物,成为今天的檀山皇、沁州黄、翼城隆化小米,成为米中极品。今年正月十五,我回到山西翼城老家。简单的美食间,一碗生炒面,一碗肚丝汤,一盘小车牛肉,当地产的铜火锅,外加一摞芝麻花椒味的石头饼,构成了一幅人间烟火滚烫图。这里的小车牛肉,说的是当地一个小商铺,主人姓不姓车不重要,他经常把做好的清真牛肉,推一辆小单轮木车,上面蒙上一块白布,摆在路边卖。切肉刀长而快,细把子,白帽子。他切数很准,见筋见肉无骨,味道鲜美,不坑不骗,大家就叫它“小车牛肉”。这里的车就读cha,平声。同理,斜,在翼城方言读xia,就很经典。独特的翼城方言里许多古音,周秦之际是官方语言,延续唐宋,类似于今天的北京普通话,有白居易诗作《和春深二十首》为证:
何处春深好,春深渔父家。
松湾随棹月,桃浦落船花。
投饵移轻楫,牵轮转小车。
萧萧芦叶里,风起钓丝斜。
如果用今天现代汉语词典的读法来念,读cha为che,念xia 为xie,显然不合辙押韵。祖籍太原(唐称北都)的白居易没到过河东,但因为当时的官方语言为晋语,包括今天的陕西河南大部分地区,时髦流行,他自然要因循师法。翼城本地人把石头饼叫成“疙烂托”“硌烂头”,有音,字却没有统一写法,只有拿翼城方言讲出来才有味道。远远地喊一声“老板,拿几个疙烂托”,当地人心领神会,马上拿几个给你,而外人摸不着头脑——今日不说也罢。
自从进城,我少时在石头饼鏊子旁的记忆便模糊起来。那时的农村人多、歌声嘹亮,蔬菜新鲜品种多,街上蹦跳着五颜六色的学生娃,甚至能遇到结伴而行的知青。有一次,家里轮到一老一少来吃派饭的干部,省里来的,普通话,四个兜,母亲给他们炒鸡蛋炒豆腐炒白菜。我贪恋的其实是他们在方桌上留下的两毛钱。他们第一次见到石头饼,一脸惊讶。我在懵懵懂懂的东周列国故事里,在繁体字里,在吃派饭的一老一少干部身上,在他们与我攀谈里,知道了村子外面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比邻居野小子的琉璃弹子更诱人。
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
男人走西口,女人挖野菜。
那时穷。黄河岸边穷苦人家,拖家带口北出山西时,唱的就是这首歌,河曲民歌,“二人转”,跟陕西民歌调调差不多。
最近几年,我沉浸于先秦烟云。穿行夏商周三代,步入春秋战国,除了石头饼,酒是粮食精,我一直留意酒。多余出来的粮食,百姓往往会拿出来酿酒,以至于今天农村生出来很多小酒坊。贵族酒器,卮尊瓮觚角爵,于普通人,则是大瓷碗小酒盅。前些年考古发掘出一酒器,里面的酒浑浊无味。晋地多嘉禾,禾即谷子,脱皮后为小米。我猜想,有可能是晋国最初的小米白酒。当年,晋侯唐叔虞拿着异亩同颖的谷子献给天子,获得周成王《嘉禾》献词后,谷子有剩余,便开始酿酒,也酿造称霸之心。经营十几代,晋国终被周王室授霸封伯,作为农耕文明肇造之地,当年舟楫相连的鱼米之乡,晋地粮食功不可没。
走出宏大叙述,我是在秦晋之好和晋楚争霸的缝隙里发现石头饼的,也是在晋文公新增上中下三军的烟尘里发现了石头饼。行军打仗,粮草先行,那时的石头饼充满了战争味道,流淌着秦晋崤之战晋楚城濮之战的模糊血肉。
在晋国称霸一个半世纪、存续六百六十年的云烟里,在唐尧故里曲沃故绛,在《诗经》《国语》《史记》《资治通鉴》里,我嗅出了石头饼的味道。石头饼养大的人,饭菜食物明显粗枝大叶,少有矫造。石头饼质地厚朴,忍饥耐饿,存放时间又长,是面食与蔬菜的合体,营养齐备,便于携带。晋国时期战事频仍,战士们顾不上温婉素手调羹,急匆匆行军,飞快夺城期间必备美食。
从黄土高原寒夜的炉火旁走出,少年舌尖上的味道,被石头饼的浓郁醇厚香气俘虏,萦绕至今。我走出县域,踏进追名逐利的演兵场,务起了在城里买房、进城看病、子女上学的营生。我的乡村记忆渐渐模糊起来,遗憾也越来越多。我不会种地了,我家城二代孩子已不知牛羊猪兔鸡为何物,遑论筚路蓝缕稼穑之艰。春种夏收,韭菜麦苗,我常常忍不住地想,延续五千年的华夏农耕文明,会在今天的城二代、城三代消失吗?富人远离故土,乡土中国变身金钱中国、高楼中国、无人驾驶的汽车中国,却很少有人探究其生成机理,更不会奢望失礼求诸野。比今人忘记石头饼更恐怖的,是村里没了说书人、地里少了耕田人、村里炊烟不再起……互联网手机的普及,AI时代,乡村记忆成为明日黄花。
想起掺着花椒叶香气的石头饼,想起曾经在田地间肆意放飞的少年,想起教育人民稼穑的敢于牺牲的祖先,盘桓复盘桓。念兹在兹,我念念想想的,居然还是如何解决饿肚子这一难题。
花还没开人就老了,不如归去——早点回到乡间,告诉那些枝条树木草根们,准备发芽开花吧。
文及图|吴修明
评论家,山西省作协会员,原三晋都市报副总编辑
编著有《新晋商新天下》《沁源绿》等
现供职于山西日报新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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