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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61岁，爹娘在的时候经常骂我，“被猪油蒙住心了。” 如今我知道那根本不是猪油，猪油遇热会化，那明明就是被浆糊糊住了。
认识月娥的时候我还在和她表姐处对象。那天在她表姐家吃饭，月娥淋着大雨进来，衣服全都贴在身上。血气方刚的我，刻意地避开，但脑海里总浮现她的身影。换上表姐的衣服后，她脆生生地叫我，“表姐夫。”
那时候吃饭用的是又矮又小的四方桌，大家挨得很近，我能清楚地看到月娥脸上的小汗毛。她夹菜时漏出了一小截白嫩的手腕，比娘的银镯子还晃眼。
过了几天，爹娘去她表姐家商量我的婚事，她家让买四大件，我娘不同意，说是家里还有我弟，也快结婚了，钱不能都花在我身上，只同意买缝纫机。就这样我和她表姐谈崩了，娘还来安慰我，说好姑娘多的事，咱家在城里，不愁找对象。
其实我那时心里很高兴，从第一次见月娥到跟她表姐谈崩，多半个月的时间，但凡闲的时候我眼前总是闪着她的影子。后来我缠着娘打听月娥家，让他们去说亲。
那时候的农村，连电灯都没有，点的是煤油灯。嫁到城里是很多姑娘的梦想，我觉得一定能说成。果不其然，月娥的爹娘高兴地同意了，我娘回来的时候还拿着月娥的八字，说是找先生算一下，八字上没问题就安排我们的婚事。
一切都很顺利，2个月后我们成亲了。晚上月娥跟我才算正式说话，虽然中间去过她家3次，但每次她都是低着头，全程不说一句话，看起来很乖巧。那天月娥说，“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很干净，想着能找个像你这样的人多好，没想到愿望实现了。”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她的睫毛很长，两颊上有可爱的酒窝，让我忍不住想去触碰。
那晚，月光透过树枝，穿过窗帘溜进屋内，风声响起，地上的光影开始跳跃，像我的月娥，欢快、明亮、热烈。
第二天等我起床后，她已经把全家的早餐端上了桌，脆生生地喊爹娘还有弟弟吃饭，我听到后嘴角都是翘起来的，媳妇的声音真好听。
婚后，我们一起下地干活，天快黑的时候又一起回家，我就算挖一天地也不觉得累。在地里吃的午饭就是馍馍配凉水，原来我觉得很难下咽，经常央求娘煮点黄酒带到地里配馍馍吃。
可是有了月娥后，只要坐在她身边，吃啥我都觉得是人间美味，哪怕挖的野菜根儿，也嚼得起劲儿。
每次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我都会背上捡得干柴，月娥捡的都被我抢过来，背不下我就抱在怀里。
其他人看到都会笑我，月娥会不好意思地躲在我身后，我直接拉过她的手，大声说，“咋了，疼媳妇有错？自己的媳妇自己疼怎么了。”
那时候月娥脸上的笑容就像寒冬里的太阳，很暖很暖，让我总想靠近，再靠近。
回到家她做饭的时候我会主动去生火，娘就骂我，“一个大男人，呆在厨房像什么事儿？”我就当没听见。
她擀面的时候，我会把她两颊的碎发夹到耳后，会瞄一眼门外，没人进来就去捏她的手，她会瞪我一眼，嘴角是翘起的。那时的我就像含了一块冰糖，很甜、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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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一年后迎来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那天她肚子开始疼的时候，娘就叫我去找了一辆马车，上面铺了厚棉被，我扶着她躺在车上，赶去医院。谁知我们找医生，办好手续后就找不到她了。
我又一路往家跑，踏进家门的时候听到她在床上哼哼。我当时吓得不轻，说道，“你怎么能这样，多危险，吓死我了。”那是我第一次对她语气比较重的说话。
月娥在床上躺着，翻来翻去，听到我的话后眼泪汪汪的，“丢脸，不好意思，在家生。”
娘赶来的时候着急地说，“别说没用的，赶紧骑上洋车，接你姑去，她是接生婆。”
都说女人生孩子就像走了一趟鬼门关，我怕，拼了命地蹬车，等我和姑踏进院子的时候，孩子的哭声传了出来。我往屋里跑，被姑拉住，“大男人进去也帮不上忙，外面呆着。”
娘亲手接生了我的第一个孩子，姑剪的脐带，是个女儿。当时我心里隐隐失落了一下，不过只是一小下。第一个孩子，无论是儿是女我都是很喜欢的，只是心里暗暗发誓要生个儿子。虽然我家在城里，但属于城中村，家里没儿子邻居们会笑话。
爹娘很爱孙女，让月娥别着急干活，好好在家带孩子。娘在旅社里洗床单、被套，爹是赤脚中医，加上种地，家里的日子还算可以，不差她一个劳力。
老大六个月的时候，月娥再次*，我和她都盼望着肚子里的是儿子。
同村的张阳，张成，都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他们比我大点，结婚比我早，我女儿6个月的时候，张阳的媳妇快生老二了，他一直跟我唠叨想要个女儿，有一个儿子就行了。这时候张成就会说，“你少在没儿子的人面前显摆自己有儿子。”
张成家老大也是女儿，我俩有同病相怜的感觉。我们都盼着张阳家老二是女儿。村子里，儿子多就感觉势力大，如果他再有个儿子，我心里憋屈。
结果，张阳家老二还是儿子。那天我和张成坐在一起喝酒，都喝得晕乎乎的，张成跪在地上不停地说，“各路菩萨显灵，保佑媳妇肚子里是儿子。”
他还喊我一起跪，一起求菩萨。我没有，有用的话我家老大就不是女儿了。三个月后，张成家老二出生，真的是儿子。他跑来给我显摆，“看吧，菩萨显灵了。”
我后悔啊，就应该跟着张成一起跪，一起求。怀老大时救菩萨那次，菩萨肯定没听见，而张成求的时候菩萨刚好路过，听见了。晚上我趴在月娥的肚子上，“儿子，是爹，来叫声爹听听。”
月娥笑了，她也肯定地说是儿子。她开始给孩子准备衣服，全是男娃的款式，娘看到后说，“是儿是女无所谓，孩子健康就好。”
我瞪着娘，“那能一样吗？你生了两个儿子，怎么会知道没儿子的苦。”
娘往我头上打了一巴掌，“你以为我不想生女儿，我做梦都想要个女儿，孩子是想要啥就有啥的吗？那都是天意。再说，我生了你们两个儿子还不是整天忙的脚不着地，我沾上儿子什么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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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不敢说话，理亏。好像这么多年我的确没给这个家做什么贡献，自己都当爹了，吃的、用的还都是爹娘在买，但生儿子这事儿我不退步。
有了生老大的经验，知道月娥脸皮薄，算着时间早早把姑请到家里。那几天我经常问姑，“你看月娥肚子里是儿子，对吧？”
姑就说，“我又看不见肚子里的情况，谁知道啊，生儿生女还不都是你的孩子。”
老二是在凌晨发动的，姑和娘进屋后就把我打发去烧水。烧火的时候，我一直默念，是儿子、是儿子。
终于，听到孩子哭声了，坐在床上的爹说了声，“老二生的就是快。”然后倒头就睡。
我说，“你都不看看是不是儿子？”
他说，“儿子、女儿都是老张家的娃，有啥区别。”
有，区别大了。我跑到门口，娘出来说，“两个姑娘也挺好。”
我脑子乱成一团，怎么会这样？我自己都还没冷静下来，月娥的哭声就传了出来。姑安慰着，“没事，多少人想要女儿都没有，你们有两个，他们都羡慕了。”
我走到月娥身边，看着旁边放的二女儿，粉粉嫩嫩的，比老大出生时好看，但我心里欢喜不起来。我一手搂着月娥的肩，“没事，别哭了。我们再生一个肯定是儿子。”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二女儿半岁了，我们又开始尝试要孩子。可是月娥还没怀上孩子，计划生育的政策就下来了，这对我们来说就是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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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家里有两个孩子的都要拉去做结扎，月娥躲到了住在偏远地方的二姨家。那段时间我陪她住在那里，计划生育的到家里找过我们几次，也去月娥娘家找了，娘一口咬定我们在南方打工，最后不再找我们。
那时候月娥肚子里的老三6个月大，家里平静了我们就想回去，月份大了赶路不安全，也不能住在别人家生孩子。二姨还留我们，说老房子没人住，让我们搬过去，住到把孩子生了再回，那时候回去无非就是罚款，孩子能保住。
可我们还是决定回家。月娥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生怕被发现，我每次出去都小心翼翼，可是再小心也被计划生育的发现了。
他们来家里，叫月娥去引产。娘跟其中一个人的娘是老姐妹，就说，“明天去，在这里也跑不了，刚从外面回来，身子还没缓过来，再去遭罪危险。”
那伙人走后，娘赶紧帮我们装衣服，让去二姨家，可那天没车，走路根本到不了。于是决定坐第二天早上7点的班车。那天夜里月娥做了梦，梦到三个女儿，醒来后她说，“我觉得肚子里这个不能要，十有八九是女儿。”
那时候孩子已经7个月大了，我听了月娥的梦后开始盯着她的肚子看，“人家说肚子尖是儿子，圆是女儿，你起来给我看看。”
月娥转了一圈，自己也盯着肚子看，还让我拿着她梳头用的镜子，她站远远地照着看。我们都觉得肚子是圆的。
爹娘知道我们不走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造孽哦，这是一条人命，别管是儿是女，都是你们的孩子啊，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爹娘，怎么就那么狠心。”
那天月娥娘也来家里了，只是我们在医院不知道，等到月娥打了针，推进手术室后，她娘急急忙忙地跑来，看到我站在手术室外，不停的拍门，“不做了，我们不做了。”
岳母被人拉到一边后，嘴里不停的嘟囔，“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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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那天孩子出来的时候，医院对面搭的棚子突然起火，我心里咯噔一下，总有不好的预感。当知道引产出来的是儿子后我眼前一黑，晕了。
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听岳母说月娥也晕了，被抢救回来后到现在都不吃不喝。多年后，我从娘嘴里得知岳母那天赶来的原因：她做梦梦到有个孩子不停地喊救救他，救救他。早上起来后被家里的母猪生崽耽误，等赶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月娥做了结扎手术，我们生儿子的梦想彻底破灭。
那时起，月娥的身体逐渐变差，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得掉，面部浮肿，整个人变得和原来完全不一样。
我开始带着她四处求医，爹也开过方子，正规医院住过，中医西医都看过，但只挺了4年，她的生命终结在29岁。多好的年龄啊，说没就没了。
医生说那次引产，她情绪失控是导致身体出现问题的重要原因。
她走后，很多个日日夜夜我都闭不上眼睛。我不就是罪魁祸首？我不就是被浆糊糊住了心。儿子又能怎样？女儿又如何？只要她在，我的家就是完整的，那才是幸福，跟生儿子有什么关系。
后来娘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对象，都没谈成，没了月娥，我的心里只有两个女儿了。我陪着爹娘，女儿们陪着我，走过很多个春夏秋冬。
如今我倒是村里人羡慕的对象，女儿很孝顺，一个留在家里，找了上门女婿；一个嫁人了，但嫁的是同城的。孙子辈儿有四个，周末一大家子在一起，很幸福。
只是月娥，你享不到这些福了。我先替你享着，等见面的时候说给你听。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