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
那年秋收过后,漫长的秋假宣告结束,要开学了。当我和弟弟做好准备想去学校的时候,老师在村委会的大喇叭上给全村的学生下了个通知,原来的学校由于房主要盖新房,不让用房子了,教室就没有了,以后在老师家里上学,学生自带课桌板凳。于是,父亲扛着一张矮小的旧条几,我和弟弟背着书包,各抱一只小板凳,就到“学校”——老师的家里去了。
“学校”就在老师家的前院。院里有一座堂屋,是明三暗五的那种,其中三间是通间,一间套间,一间配房。我们的教室,不在堂屋的大通间里,而是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校园就是教室,教室就是校园,一间好大的露天教室。老师把黑板放在了堂屋门口,其实那黑板就是一块废弃的门板,用木架支撑着,上面刷了一层墨汁,刚进院子的时候我就闻见了浓浓的墨香。课桌板凳都是我们自己从家里带的,形状各异、大小不同,长的,短的,方的,圆的,高的,矮的,参差不齐。老师没有给我们排座位,让家长随便安置,只要挡不住后面学生的视线,不影响看黑板就行了。家长们一阵忙活,安置好课桌板凳,把各自的孩子叫到跟前交待一番,和老师打过招呼后陆续离开了。我们这些重返学校的娃娃们,早就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和惊喜,院子里立刻成了我们的乐园。
这个校园,这个教室,和原来的教室截然不同。以前的学校是借用的人家的房子,村里没有专门的学校。学校和教室是一回事,因为学校只有一个教室,教室外面的一片空地,是我们的操场,学校没有院墙,出了教室就等于出了学校了。以前的教室,是平房,墙是土与砖的结合体,地面是土地,不是用混凝土做的,还坑坑洼洼。黑板是用水泥和沙子混合以后抹成的,泛白,粉笔字在上面不是十分清楚。黑板的上面挂着一个大大的算盘,差不多和黑板一样大,是教珠算时用的。课桌是用砖垒起来的,六七层砖,上面盖上一块水泥板,就是我们的课桌,趴在上面写字胳膊凉凉的,夏秋天很舒服,冬天就难以享受了。老师的办公室就在教室隔壁,离地近一米的土墙上掏了个洞,有时上自习课该下课了,该放学了,老师就在办公室对着墙洞喊一声,我们在教室听得真真的。学校只有一个老师,冯章林老师。他是老师,也是校长。他既教我们语文数学,也教我们音乐美术体育。学校有两个年级,一年级和三年级,都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冯老师给一年级上课的时候,让三年级的学生做作业,给三年级上课的时候让一年级的学生做作业,需要读书的时候,两个年级就一块读。给一年级上课,冯老师讲到可笑的地方,一年级学生笑得哈哈的,三年级的学生也跟着哈哈地笑。给三年级上课时,三年级的学生笑,一年级的也跟着笑,整个教室,整个学校,都是笑声一片。
现在的学校、教室搬到了冯老师的家里。整个院子就是我们的校园,也是我们的教室。院子里有很多树,靠近东墙,是几棵果树,有梨树,苹果树,枣树,还有一棵柿子树。南墙旁边是几棵榆树,又高又粗,用我们一个人的小胳膊抱不过来。西墙那里,是几棵白杨树,也都很高大,也很粗,有一棵需要我们三个人的小胳膊连起来才能抱得过来。三面墙的墙根下开着很多花,有菊花,月季花,水仙花,还有一些我们不知道名字的花。我们的教室,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被这些树这些花环绕着。
院子里的树,用它们的树枝树叶为我们搭建了一个宽大的天然的遮阳伞,炽热的阳光无法大片大片地照到地上照在我们身上,想晒到我们是不可能的,它只能悻悻地从枝叶的缝隙里射下几道细细的光线,落在课桌上书本上,斑斑驳驳,像一幅幅水墨画。风吹树摇,一层一层的叶子哗啦啦地唱起来,树枝也发出吱呀吱呀的合奏声。我们都抬头搜寻发出吱呀吱呀响声的树枝,看它是不是在自己座位的上方,会不会掉下来砸着自己。树枝好像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响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让我们无法定位。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哪个树枝掉下来,就放心了,不理它了,我们朝果树围了上去。
苹果,枣子,柿子,梨子,像一颗颗或大或小的珍珠挂在树枝上,青的,黄的,红的,紫的,在枝叶间或隐或现。应该有快成熟的吧。我们不敢摘果子,连高抬胳膊、伸手摸一摸的胆量都没有,因为老师没有发话许可,更何况这是在老师的家里,是老师自己的果树。
“我闻见苹果的香味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不能摘,不能吃,就闻闻果子的香味吧。于是,一群小脑袋仰了起来,鼻孔朝上,使劲地呼吸,深呼吸,眯着眼睛,很陶醉的样子。
“我闻见柿子的味儿了!”
“我闻见枣儿的味儿了!”
“我闻见红酸梨的味儿了!”
“我也闻见了!”……一个接着一个,都喊叫了起来。
“我闻见菊花味儿了!”一个尖尖的女声叫起来。
“哈哈哈!她闻苹果闻出菊花味儿了!”一阵大笑之后,我们又把菊花围了起来。
菊花有好几种,有的花朵大且蓬松,如同大大的绒球;有的花瓣小且紧凑,花朵中间凸起,周围较低,像一朵朵小小的伞;有的花瓣如丝,有的花瓣如条。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争奇斗艳。我低下头,把鼻子凑到一个大花朵上去闻,使劲深深地吸气,哇,好香啊!紧接着,鼻子一痒,连打三个喷嚏。我一抠鼻子,手指上沾了一些黄色的粉状的东西,我把花粉吸到鼻子里去了。其他同学也学着我的样子,都凑到那个大花朵上闻,好几个小脑袋挤在一起,挤不进去的就去闻闻月季花,闻水仙花,闻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不知是谁一挤,扑通通趴下五六个人,都趴在了开着大花朵的几棵菊花上。他们爬起来,看看那些菊花,菊花却没有爬起来,还躺着呢。几个人呆住了,谁也不说话。终于有人憋不住“哇”地哭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哭起来。早有人报告了老师,老师赶紧跑过来,问有没有人被花枝扎着,有没有人被墙碰着。看到没有人受伤,老师放心了,说没事了,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准备上课了,这些花以后还会长起来的。看着那些趴在地上、折断了枝茎的菊花,还能活过来吗?我们心里没底,都盼望着它们明天就能站起来。
上课的时候,我们能听到细细的风声,树叶的婆娑声,树枝的吱呀声,还有枝叶间麻雀、喜鹊、鸽子等鸟儿的歌唱。鸟儿们是害怕我们这些半大孩子的,都不敢到地上来觅食,更不敢落到课桌上书本上和我们玩,就站在高高的树枝上、藏在密密的树叶底下,探头探脑,好奇地看着我们。鸟儿们也会和我们玩恶作剧。我们正在认真地读书写作业,“啪”地一声响,一小滩鸟屎落在了课本上,或落在头顶、脖子上,都是常有的事。轰它们,赶它们,都不管用,飞去又飞来,奈何不了它们。树叶是不怕我们的,它们想什么时候降落就什么时候降落,想落在谁的头上谁的课桌上,根本不和他打招呼,就荡荡悠悠地飘下来。课文刚读了一句,一片杨树叶落下来,把课本盖住了,拿起叶子翻来覆去地看,看它的颜色,看它的形状,看它的纹理,当老师提醒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正在读课文。
果实的香味,花的香气,都环绕在我们的左右,每吸一口气,都能把果实和花的香气混在一起吸入小小的肺里。或许是老师看出了我们心里暗藏的馋虫在蠕动,或许是老师发现了我们偷偷拭去的嘴角的口水,老师把熟透的果实摘下来分给我们吃,苹果也好,梨子也好,枣子也好,柿子也好,每个人都有。这些果子,闻起来香,吃起来那叫个甜,真甜。咬果子的声音,咀嚼的声音,树叶的沙沙声,鸟儿的啼鸣,我们的笑声,汇合在一起,在校园里教室里,在老师的家里,荡漾着。
在老师家的院子里,在鸟语花香的校园和教室里,时间悄悄流逝,花谢了,树上的果子吃光了,叶子越来越稀少,教室再也承受不住季节的变换。老师说,他已经找到了几间房子,我们要搬到新教室里去,村里找木匠给做了新的课桌板凳,大家再也不用自己带课桌板凳了。大家一阵欢呼。
我只欢呼了一声,就沉默下来,看着墙根下那趴在地上的已经晒*菊花,它的旁边有三根一寸多长、有两片布满绒毛的小叶子的嫩芽。我在想:新教室里也有鸟语花香吗?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现在时常想起那鸟语花香的教室,想起我的小学生活,想起我的冯老师……
壹点号江天寥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