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显赫家族的诞生,往往离不开三样东西,造化、德性、努力。
晚清李鸿章家族在发迹前,整整六代人都是背朝黄土面朝天的乡间农民,但也就是从李家第六代人、李鸿章祖父李殿华开始,安徽合肥李家迎来了一丝“飞黄腾达”的曙光。
这丝曙光很卑微,却弥足珍贵,它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乡间既传统又很难坚守下来的“耕读”精神。在这一点,李鸿章家族和曾国藩家族有异曲同工之妙,曾国藩祖父星冈公也是如此,一生有着异常坚韧的“耕读”精神。
李鸿章祖父李殿华是个“五十年不进城”的乡下人,但与一般乡下人不同的是,考场屡次失意并没有让他放下书本,生活的困苦也没有让他丧失斗志,勤俭持家外,他坚定地把李家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三个儿子身上,不走其他路,一心要让儿子去实现十年寒窗,金榜题名。
黄土地很容易让人向残酷的现实低头,进而成为彻头彻尾的草民,因此先辈的骨气与志向对一个家族的发展异常重要,李鸿章在其家书中就曾一半心酸一半荣耀地回忆过祖父于困苦中的坚守——
“前吾祖父穷且困,至年终时,索债者如过江之鲫。祖父无法以偿,唯有支吾以对。支吾总非长久之计,即向亲友商借,借无还期,亦渐为亲友所厌。其时幸有姻太伯周菊初者,稍有积蓄,时为周济,并劝祖父以勤俭,并亟命儿孙就学,吾祖父从其言,得有今日······”
李家之所以会负债累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李殿华为帮助四个儿子攻读、备考,不惜花血本请来当地名师做私塾先生。
起初,李殿华将希望寄托在了大儿子李文煜身上,只可惜李家的长子在考取秀才后再无长进。再看二儿子、三儿子读书的造化,似乎也是在轮回着李家几代人的宿命,虽有志,但无途。
但李殿华没有放弃,因为他还有一个最小的儿子李文安,也就是李鸿章的父亲。
李文安看上去不是读书的料,自小他的身子骨就很弱,而且心智也有些发育迟缓。旧时的学童四岁启蒙,八岁读书,十四五岁考取秀才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李文安却差的太多,到十三岁时,他勉强才能读通四书和毛诗。
眼看李家第七代人的前途要集体灰暗下去了,李殿华做了一件事,他把家搬到了一口古井旁。
乡人们都说,李殿华此举给李家带来了造化,那口古井是李家的富贵井。
这口名叫“熊砖井”的古井,据说是明代一位姓熊的地方官带人挖掘的。造化弄人,亦寻人,乡人们都说,自从搬到这口古井旁,喝了古井里的水,李家就开始发迹了,最鲜明的例证便是当初毫无读书天分的李文安竟在三十五岁那年在江南乡试中中了举,四年后更是高中进士。
李文安在科举道路上的逆袭,究竟是因为十年寒窗苦读,还是因为李家真的得了造化?
没有人说得清,但有一点却十分地耐人寻味。李家人活着的时候选择依井而居,死后也是绕井而葬。李殿华死后,葬在熊砖井以北的枣树林,李家人称之为井上坟;李文安死后,葬的也不远,只离井数里路。
李文安能开启李家“文章经国,家道永昌”的富贵功名路,除开这一口熊砖古井带来的造化,李文安的原配夫人李氏似乎也为李家带来了旺夫旺子的宏图运势。
而李文安娶李氏,也有些德行善心使然的味道。
李氏是李文安父亲李殿华从路边捡回来的一个正在出天花的弃婴。不知是李氏的命大,还是跟李家有缘,李殿华因怜悯将她捡回家,几番调治后,她居然痊愈了,只是脸上留下了稀稀落落的白麻子。
因为孤苦伶仃,本就无家,自那以后,李氏就留在李家成了李殿华的养女。李氏生来勤快,懂得报恩,为了干活方便,她也不裹脚,整天在李家跑进跑去地干活。
但因为脸上有白麻子,又是大脚,根上又是个野孩子,长大成人后,她还是成了乡间的一个笑话。
但有福之人自有天命。
有一天晚上,李氏劳累一天倒在灶边睡着了,李文安回来看到后,顺手脱下外套静悄悄地盖在了李氏的身上。
李殿华得知此事后,觉得儿子对李氏有情义,遂顺水推舟让二人结为了夫妻。
在当时,乡间对这一桩婚事多有嘲笑,世人想不明白,李家儿子为何就相中了这样一个乡间笑话?
然而,自打成了李家的媳妇后,李氏很快就显现出了她的旺夫运,不仅极善治家,遇事有豁出去、稳得住的大智慧,而且还很能生养,很会教子,六个儿子瀚章、鸿章、鹤章、蕴章、凤章、昭庆都是在她的教育下走出家门的,两个女儿也都知书达礼,日后嫁了好人家。
李鸿章曾说出,功成始于其母。
而世人更有评价,李氏苦尽甘自来,李家善行修鸿运。
说到李家的鸿运,李文安中进士的年份也是恰到好处,数年后大红大紫的曾国藩也是在这一年中的进士。同年中进士,也就是所谓的“同年”,这是旧时官场中极为特殊又极为重要的人际关系,“同年”之间自然形成的相互欣赏、相互提携,从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同乡、同学乃至同族、同袍。
李文安“资性中下”,性格内向正直,不属于官场中八面玲珑的那种人,但有一点他却十分地不俗、过人——眼光奇佳。那时的曾国藩不过是翰林院侍讲学士,谈经编史的闲官,性格也是耿直有余,变通不足,但李文安偏偏就发自内心地欣赏、看好,他不仅始终与曾国藩保持密切的“同年”之谊,而且早早地就让两个儿子李瀚章、李鸿章拜在了曾国藩门下。
幸运巧合的背后都是有备而来,李文安对李家的贡献,除了开门扩路,更关键是为两个儿子埋下了日后飞黄腾达的奠基之石。
这是在句章中显不出来的为家族远虑的大智慧。
一个家族的发迹,除了造化的垂青,先辈有没有德性也是重要一环,从小处说它影响后辈的为人处世,从大处说一个家族德性的好坏往往决定这个家族前途的宽窄。
李文安为官,在刑部一干就是十八年,作为刑部执法官,他曾任主管广西、奉天、山西的司员,也当过提牢厅和秋审处的主管,握有生*大权,管理过关押几万囚犯的刑部大狱。
从李文安的官场履历看,他*虽然是有油水的差使,但却不钻营官场升迁之道,否则他最大的官职也不会是看守管理监狱。
对此,李鸿章曾在为其母撰写的《墓志铭》中说:他的父亲“以倔强不苟合,不获于上官”。
作为刑部司法官,李文安一贯清廉正直,坚持秉公断案,每到秋审断案的时候,他披览卷宗每到深夜,力求准确量刑,不冤枉一个好人,他这个做派为他在官场赢得了美誉——“庭诤面折,人有包老再世之目。”
除此之外,李文安为官还有一些悲悯的情怀。
在管理刑部大狱时,他善待狱囚的诸多善举,曾让很多同僚赋诗赞许,流传下来的即有《咏李玉泉先生为提牢诗》数首——
“一汤一饭浅深量,是否堪餐每自尝。甘苦可推军十万,狱中留得姓名香。”
李文安管理提牢厅时,下属两个监狱,他每天都要亲自巡视一遍。两个监狱关押五万囚犯,每个监狱从南到北往返一圈五里地,两个监狱每天巡视一遍,就是十里地,不必如此非如此,这是很难得的。
此外,他严禁狱吏虐待囚犯,规定囚饭每人要保证给足一勺饭,为了防止狱吏克扣斤两,开饭前他要亲自检查,并且查尝生熟。大狱中开支有限,晚饭后伙房关门,而遇到那些晚间解押到狱的囚犯,为了不让这些囚犯饿肚子,他往往自掏腰包,捐米煮粥。春夏季节大狱中易发传染病,他一向是早熬药汤,以备急需。还有,夏天他还要为囚犯买扇子、席子,冬天要捐献棉衣,而且还特意在每所大狱中置备十二条棉被,专供生病的囚犯发汗养病之用······
每一段历史都有很多面,很多层,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心态,看到的往往不同,品读历史,有时候未必要求得全面,求一面镜子,求得真善美,便是昔日的历史塑造今日的你我。
李文安在大狱中的善行,其悲悯之心,或是自发之举,但这种自发之举无疑也是给后世子孙积攒福报。
比起李殿华那一代,到李文安这一代,李家已呈现出蒸蒸日上的气象,大儿子李瀚章考中了拔贡,步入仕途;二儿子李鸿章最为出色,二十四岁即高中进士;三儿子李鹤章虽屡次乡试不中,但也是个秀才;四儿子李蕴章、五儿子李凤章和六儿子李昭庆也都是国学生。
毫无疑问,在李文安的六个儿子中,进入京城官场的二儿子李鸿章俨然已成了李家新的、最大的希望。
时势造英雄,时势亦磨难英雄!
就在六个儿子云集京城,李文安倍感欣慰之时,晴天霹雳一声雷,洪秀全率领的太平军以狂飙之势,在半年内即席卷了半个中国,之后又从武汉顺江而下,直捣江南和安徽。
据说,安徽安庆失陷的消息传到京城时,李鸿章尚不知情,正在海王村闲逛书摊。一个知情同乡遇见他劈头即问:“省城老家已经失陷,难道你还不知道?还有闲心在此游逛?”
此时的李鸿章意气风发,不知兵事险恶,正有跃跃欲试之心,听此消息,他便急忙去找安徽籍工部左侍郎、咸丰身边的宠臣吕贤基,怂恿他上书朝廷,献平乱之策。
平日里,吕贤基对李鸿章这个小老乡的文采很是赏识,他本人的很多奏章都是由李鸿章代笔,听到李鸿章此言,他亦觉得可以借此在咸丰那里表一表替朝廷分忧的忠臣之心,于是欣然同意。
熟料,这一次,李鸿章笔头澎湃的厉害,咸丰看到这篇吕贤基根本没细看的代笔奏章,当场表态,吕贤基有良策,当速速回乡督办剿匪。
吕贤基本是为挣表现,如今弄成险境送死,他气急败坏地李鸿章说:“都是你害的我!如今皇上派我回乡搏*!你害我,我也要害你!我要奏请带你同行,当我的帮办!”
由此,李鸿章在草率意气中彻底告别了舞文弄墨的官场生涯。
儿子回乡与太平军缠斗,父亲李文安自然无法在京城闲处,只能紧随其后。
然而,书生带兵打仗,谈何容易,九死一生终炼成钢的是少数,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是多数。
父子回乡后,李鸿章在战场上虽浪战蹉跎,但终归命大,但李文安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回乡一年半就战死了。
李文安在巢县败北,含恨而终前,还不忘遗命其子:“贼势猖獗,民不聊生。吾父子世受国恩,此贼不灭,何以家为!汝辈当努力以成吾志!”
李文安死时,李鸿章也近乎落入太平军合围的死境,但因为奔丧,他最终脱险而出,才有了后来的崛起大道。
只是李家第七代人李文安没能看到李鸿章这一代人的光宗耀祖,但他的含恨而死却在那一刻为儿子换来了生机。
从李殿华算起,李家三代人可以说一代人使了一代人的全力,终换来了李家的天时地利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