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梧桐
1、
他曾经是我少年时的偶像,我以为我长大后要跟这个男人一样的,一副魁梧的身材,一张沧桑的脸,一颗正直善良的心,男人愿意跟他做朋友,女人愿意把头颅靠在这样的男人的肩膀上。
他曾是我们那个时代里,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标本。
他叫高仓健,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
他的生活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坎坷的,生活故意要给那么多难题,他是被人陷害的警察,他是一个过失*人犯,他是刑满释放回家的囚犯......
这种电影,给了他一个形象,人们叫他“银幕硬汉”,不是阿诺的那种浑身肌肉棒子的“硬汉”,而是他的性格当中,那种属于男人的坚韧,属于男人的那种刚强。
很久以来,我们都以为他就是这种“硬汉”,勾跑了很多妙龄少女的魂魄,甚至是很多自命清高的知识女性都芳心暗许。
但后来,我们慢慢知道了他这个人…..哎,他这个不爱说话的男人,居然会对深爱自己的妻子如此绝情。
1959年,高仓健和当时日本当红歌星江利智惠美结婚,婚前,高仓健是个标准的好男人,鞍前马后,博得了江利智惠美的芳心,那时,高仓健还没有今天的名气和收入,江利智惠美在生活上给予了高仓健莫大的关心。
岂料,婚后的高仓健事业和脾气一样见长,江利智惠美按照日本女人的传统,婚后即退出如日中天的歌坛,甘心辅佐高仓健成就自己的事业。但在这两年中,江利智惠美对这个男人渐渐失望了,他不再是那个半夜还伫立在她窗下的男朋友,变成丈夫之后,便心安理得地享受起当日本男人的优越感……
也许今天回头来看,娱乐圈中的夫妻打打闹闹,分分合合再正常不过了,对于高仓健和江利智惠美而言,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任何一对普通的夫妻都有可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他们两个人互相都无法容忍对方作为普通人的那一面,而各自都因娱乐圈带给他们的虚荣与名气不自觉地过高地苛求对方。
在我看来,这是娱乐圈中很少有模范夫妻的一个原因,娱乐圈充斥了太多的名利和*,给了人太多虚幻的感觉,这种感觉太好了,以至于当事人常常会不自觉地把自己抬高到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
1982年,当高仓健的《车站》上演之后没几天,江利智惠美被人发现孤苦伶仃地死在自己的寓所里,她是因酗酒而死的,只活到45岁,到死,这个可怜的女人也没有忘记高仓健。
我们不知道高仓健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在电影中和在生活中都是一个冷面人,我们只能靠他的形体,他的表情去揣测关于这个男人的故事,在电影中是这样,在现实中也是如此。
所以,有人后来撰写文章说,高仓健的《铁道员》是献给江利智惠美和过早夭折的孩子的,更有人言之凿凿称,《铁道员》中,面对大竹忍饰演的亡妻,注视着每天坐电车的少女雪子,其情其景,都流露着对江利智惠美和早夭的孩子的感情……更有人说,曾看到高仓健久久地伫立在江利智惠美的墓碑前,或许怀着愧疚,或许怀着悔恨……
诸如这些,仅仅是我们的揣测,这个男人的沉默寡言已经成了他的一种标志,很具有美学的欣赏价值——但是,但是这个这么酷的男人,却不一定会是女人的好丈夫,远远地观望就好,远远的欣赏就好。
2、
毕克逝世时,高仓健曾发电唁:“突闻噩耗,一时竟无言以对。未能再度相见,不胜遗憾。衷心祈祷冥福”。
我在看日文版的《铁道员》时,忽然对高仓健其人感觉到一丝陌生,都说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听到他本人的声音,更觉得这个男人很冷,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竟然完全不同于我在配音版的《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里面认识的那个男人。
毕克的声音里面多了一份宽厚,如兄长,也像父亲,严肃的外表下,其实是一份深沉的慈爱,而那份属于中年男人的寥落与沧桑的感觉,竟然是毕克给添加进去的,还有那种属于中国男人的温暖和柔情,也给高仓健所塑造的人物平添了一份亲切。
多年以后,我常想起高仓健,却总是不能把他和毕克的声音剥离开来。在我记忆中的高仓健,不只是《追捕》中那个多情的英雄,更是《远山的呼唤》里面,那个命运多舛的、落魄的普通男人,我承认,《尼罗河上的惨案》也许是毕克先生的扛鼎之作,成就比《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要高,可是影响我更深的,却不是那个机智幽默的波洛先生,而是《远山的呼唤》里那个亡命天涯的田岛耕作和《幸福的黄手帕》里面那个满怀愧疚的岛勇作。
有人说,毕克给高仓健配音,除了“酷”字,再无其他字可形容,而我自己却常常觉得,毕克先生给高仓健配音,包含着一份“情”,动人之处,常常让人热泪盈眶。一个历经坎坷的男人,内心的辛酸和刚毅,毕克老师声音中的那份“情”,是令人感怀的、动容的,台词虽不多,但是个中韵味,却十分悠长。
近日看一篇报道,丁建华老师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起一个事情,当年倍赏千惠子来上海,毕克和丁建华接待过她,当时给倍赏千惠子配了《远山的呼唤》中耕作和民子煮咖啡的一段,倍赏千惠子虽然听不懂中文,却也被感动落泪。
故此,我以为,毕克老师所配的高仓健,打动人的,不仅仅是“酷”,更是一个饱经沧桑,刚毅坚强、却饱含深情的人物——这是我长期以来,一直比较固执的看法。
一个男人沉默寡言,既可以理解为木讷迟钝,也可以理解为深沉内敛。通过声音去塑造这样一个主要人物,无疑需要相当深厚的功力,既要有表达的技巧,也要有自身的理解和感受,言语不多,稍有差池,便能听出个“假”来。
凑巧的是,我也看过其它配音版本的《幸福的黄手帕》,对比之下,这种感觉尤为强烈,一个内心感情丰富的高仓健,不折不扣地被演绎成了一个木头人,迟钝,呆板,甚至连那一点点“酷”劲儿都荡然无存,实在令人失望。
有人曾说,毕克的嗓音如何如何的好,在下以为,毕克老师的嗓音并不见得很漂亮,对于我这样一个近些年来烟不离手的人来说,近乎能听到他嗓音里冒出来的那点烟熏火燎的味道,但是,你听到的那种声音是发自内心的,发自肺腑的东西,哪怕是一声简短的感叹“阿……”,里面听到一股蕴藏的情感和力量,那是属于东方式的内敛,是属于一声低沉的,来自心灵的回响。
而我以为,毕克老师声音里的这种沉稳、含蓄,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余韵,乃至有时候你会忘记了他曾经说过什么,却还会记得他说话时候的语气和感情。
3、
高仓健之于毕克,并不能代表毕克老师的全部水平和功力,苏秀老师在《我的配音生涯》一书中,曾这样描述毕克老师:“装龙像龙,装虎像虎”,然则,从个人偏好来说,我对毕克老师演绎的高仓健更为喜爱,以至于《铁道员》之后,我曾一度担心《千里走单骑》里面,高仓健的声音会让我失望。
但是,从目前的报道来说,《千里走单骑》用的是高仓健的原声,有时不禁暗自庆幸,因为——恕我直言,当今配音界,似乎还无人能超越毕克版的高仓健,用高仓健的原声,也许也算是毕克老师之后,最好的选择了吧!
我常常拿这两个男人放在一起比较,碰巧的是两个人居然是同庚(1931年),而两个男人在人生旅途当中,都曾经经历了一些鲜为人知的苦难和坎坷。
毕克老师入行很早(1952年),但由于文革等原因,一直到1978年随着《追捕》等一系列影片的公映,时隔26年之后,才渐为人知,和那时的很多配音艺术家一样,经历了许多年的忍耐和坚持,艺术之路殊为坎坷。
高仓健25岁的时候,即1956年的时候开始展露头脚,虽然此后一路星光坦荡,但之前却也经历过百味杂陈的生活,高仓健曾回忆以前跟一个舞女共事时的感受:“很久以前,我和一个舞女共过事。有一次,那姑娘突然冒冷汗昏倒在地。是贫血。我望着救护车将她送往医院,心里充满寂寞、惆怅之感。我也是过着与她相差不多的生活。和她们相比,我不过稍强一点而已。”
而此后的故事,一如前文所述,高仓健也曾在个人生活中出现过很不幸的时候,孰是孰非,暂且不论,以个人经历而言,这都算是一种痛苦吧!
苏秀老师说,毕克老师是个很内向的人,不善言谈,他的大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就先他而去,他也从不愿跟别人谈起,这种经历,与高仓健所经历的那场婚姻多么相似,我们所看到的,往往只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而我们看不到的,往往可能才是真相……
高仓健曾自述在香港时看到的一个场景:“——朝阳照射的餐厅里,坐着一对美国人模样的老夫妇。妇人背对丈夫,象是在给孩子们写信。绅士正读着报纸。尽管他们背对着背,但长年相亲相爱的时光,就这样从两人中间流逝。
我出神地望着,一时忘记了进早餐。
绅士腕上的手表,字盘已经发黄。绸衫的袖口已经磨破。他是多么依恋旧物。
物如其人,我象是看见了他走过的人生历程。他和旧物是一对可以一起叙旧的挚友。
我和老夫妇的形象重合了,不知怎么,我感到了“爱”。
在北极,我看见苍蝇在冰上飞。“在这种地方竟……”泪水不禁涌出眼眶。这是块使一切有生命之物感动的土地啊。”
是情耶?无情耶?
其实我并不是个爱追星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我以为对于一个人,恰当的尊重便已足够,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要承担的命运,他们承担他们的,我们承担我们的,命运虽有不同,但都有各自的责任需要担负,对于尽职尽责之人,应享有公平的礼遇。
所以,这并不影响我对这两个男人的尊敬,有时候只是觉得十分奇妙,在艺术的殿堂里,两个生于不同国度的艺术家的背影竟然如此相似,电影里面,和电影外面,如此的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