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休日一般是异宠医生巩小鹏最忙的时候,周日一天,他要做五台手术。
躺在手术台上的可能是体重不足二十克的难产守宫(壁虎)、吐着蓝色舌头的便秘蜥蜴、巴掌大小待绝育的蜜袋鼯或是眼角流脓的兔子……最让巩小鹏头疼的患者是乌龟。
异宠越来越多,
看病却很难
为了给一只乌龟切除肿瘤,他先要对其进行麻醉,然后用骨科电钻切开一指来厚的龟壳,还得小心绕开血管,避免造成大出血。单锯壳这一过程,他就要花去至少一个小时。
接下来的步骤同样麻烦,“因为有龟壳限制,不像小哺乳动物,你感觉手术窗口不够大,还可以不断打开拉扯,乌龟是固定的,你开这么大就这么大,(往外)取东西也很浪费时间”。巩小鹏告诉我,这样的手术往往要持续两到三个小时。
一只受伤的盖勾亚守宫趴在巩小鹏手上。这类守宫因外表奇异,还被饲养者们称为“石像鬼守宫”。
26岁的巩小鹏是上海呱呱宠物医院异宠分部的医生,这家位于虹口区的机构,拥有3名各具专长的异宠医生和9个助理,不过百来平米的空间,却接待着全上海及周边地区,甚至是更远省市的异宠主人。
巩小鹏之前的一位“患者”——一只二十余岁、患上滤泡滞瘤的草龟,就是由主人每周乘坐高铁从河南郑州带来看病。
异宠,是区别于传统犬猫之外的各类小众宠物,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个概念仍显陌生,但呱呱宠物医院异宠分部接待的客户,近年来数量不断攀升,这正指向一个国内悄悄蹿红的异宠市场。艾瑞咨询发布的《2021中国宠物消费趋势白皮书》中披露,虽然目前宠物类型以犬猫为主,但“更多一线城市居民和‘90’后,因为身份和个性原因饲养水族或异宠,多类养宠成为趋势”。
从业六年,巩小鹏能明显感知到这股新潮流。他是河南人,毕业后在省会郑州工作,那时一年里也见不到太多异宠病例,待到转战上海,成为呱呱异宠分部的医生后,他现在每天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待在医院,“醒了就来医院开始接诊,晚上还有急诊。助理全走完,我和合伙人还要在这待着”。
他接触到的动物种类也越来越多,有“基本天天见”的兔子和鹦鹉、品种稀少的爬宠和体格吓人的蟒蛇,还有比人要高大的驼鹿和得了牙科病的小袋鼠。因为和一些动物园有合作,“网红”羊驼在巩小鹏这更是常见,但却不太受欢迎,“羊驼太大,一旦住院要占用我们一整个屋子,而且味道又比较冲,整个屋里都是羊驼味,好久都散不掉”。
养异宠的人
第一次在呱呱宠物医院见到四月时,这个从奉贤郊区匆匆赶来的年轻女孩,披着沾满浅色动物毛的羊羔绒外套,怀里抱着“百万”的尸体,脚踩拖鞋,眼神空洞,正和医生商量着火化事宜。
“百万”是一只六个月大的花枝鼠,也是四月最宝贝的一只。去年5月开始,四月陆续养了数十只花枝鼠,每次喂食,“百万”总是冲在最前面,吃得多,体型也格外大,四月会亲昵地叫它“猪”。在她看来,“百万”很乖、通人性,“一叫它就过来”。
在“百万”身上,四月体验到了养花枝鼠的快乐,但半岁不到的“百万”,很快出现了健康问题:它的耳朵开始流脓。起初,四月以为是被其他好斗的公鼠咬出的伤口,带去医院做检查,却被告知:“百万”得了肿瘤。
12月4日凌晨,四月发现“百万”的脚变成紫色,这是缺氧的症状,她偷拿了母亲的车钥匙,准备去最近的宠物医院,给“百万”上高压氧舱。结果还没来得及上车,她就听到装鼠的框里“砰”地一声,打开一看,“它吐了一口血已经死掉了”。
发现“百万”死去的那个瞬间,四月跪在水泥地上大哭,然后托着花枝鼠僵硬的身体,在自己的宠物房里呆坐了一整夜。“那是我养最久的,也是最宝贵的耗子。”这个顶着一头杂乱绿发的女孩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强调道。
花枝鼠性格温顺,许多人不能接受的长尾巴,在四月看来颇具可爱之处。
同样的心情,拥有百万级粉丝的宠物博主董哲也体会过。她手腕上有一片羽毛,那是失去爱宠柯尔鸭“哒哒”的第二天文上的。手腕内侧皮肤薄、敏感,文身的过程痛苦不堪,打小怕疼的董哲一直哭,却也没喊停。
2018年,董哲在Instagram上刷到了圆滚滚的柯尔鸭的图片。那时,这种外形滚圆、腿短黏人的宠物鸭还未因王思聪的高调购买和各种憨态可掬的表情包蹿红网络,饲养的人少,价格却不菲。董哲盘算着自己也能养一只,然后就有了“哒哒”。
2020年初,独自生活多年的董哲带着“哒哒”和宠物猫“乔巴”,从北京搬到杭州。刚换了城市就撞上新冠肺炎疫情,生活节奏停摆,原本患有焦虑症的董哲更加不安,心情崩溃的时候,她就在小区里一圈圈遛鸭子。
“和猫不一样,鸭子对我需求很大。”在董哲的记忆里,“哒哒”格外黏人,看不见她就会嘎嘎乱叫。睡觉的时候,她把“哒哒”放进床边的小盆里,“哒哒”会把头枕在靠她一侧的盆子边缘,“吊着脖子睡觉,就为了睁开眼就能看见我”。
“哒哒”补足了董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情感空缺,但一次意外,“哒哒”的头被门夹到,来不及送医,“直接就没了”。
“乔巴”和“哒哒”
小体格的异宠比犬猫要脆弱得多,医生巩小鹏对这样的意外习以为常。“这种在外面跑来跑去的,可能一开门就被撞到了,它们的骨头很薄,兔子的骨密度是百分之八,鸟的只有百分之五。人有百分之二三十,你被门撞一下顶多疼一疼,兔子被撞一下骨头就断了。”
除此之外,异宠生病时会“带上面具”,把自己最弱的一面隐藏起来,而不是像犬猫一样主动向主人表达难受,这也致使它们急病的治愈率更低。
“就像刚才要安乐死的那只兔子。”刚从巩小鹏接诊台离开的垂耳兔“嘟嘟”因意外而骨折,但哪怕一截腿骨头露在外面,“它现在吃也好拉也好,连走路也正常。主人一开始很难观察到,等看到时,已经很严重了”。
“养了二十多年的感情,
抵不过一次生病”
呱呱宠物医院异宠分部的前台挂着幅“妙手仁医”的大红锦旗,这是一位叫做“纪梵希”的兔子家长送来的,锦旗对面,是塞满上千份异宠病例的白色档案架。
异宠生病症状各异,且难被收治,这是不少养宠人面临的最大难题。哪怕是现在,异宠开始“出圈”,它们生病或受伤,大多时候也只能依靠主人自行救治。
国内兽医专业现下还未广泛开设异宠专项,巩小鹏之所以跨入这行,最初也是因为自己喜欢的动物无法医治——读书时,他养的鹦鹉生病,却找不到医治的地方,他用自己学的兽医知识试着治,“结果就死掉了”。毕业后,看到犬猫医疗市场已经成为一片红海,巩小鹏便转投异宠赛道,专攻小哺乳类和鸟类疾病。
可之前学过的知识,全部都要推倒重学,“一个物种学一次,一年学费就要十几万,后来一年学费将近二十万”。巩小鹏记得,那时自己每上两个月班就得去进修一次,一年忙到头,却攒不下一分钱,是彻头彻尾的“月光族”。
异宠医疗市场,也不如巩小鹏预想的那样景气。
2017年前后,资本涌入宠物医疗行业,以犬猫为主要医治对象的各类连锁医院开满全国,而巩小鹏从事的异宠医疗,却不为投资人所喜,“没人愿意投这么偏门,(我们)就只能和人家合作,静悄悄做”。
和很多异宠家长认知相悖的是,巩小鹏告诉我,在他们这样的专业机构里,异宠的治疗费用远低于犬猫,一次正常规格的绝育手术,“公兔子收500元,母兔子收1000元”;一台常见的骨科手术,“可能最贵也就收到5000元左右”。
异宠医生的收入也不算丰厚,巩小鹏的合伙人、呱呱异宠分部的院长成奇曾向媒体披露:有五年工作资历的犬猫医生,月薪一般稳定在一万五千元左右,而异宠医生只有三分之二;顶尖的犬猫医生,月收入可达五万,但同样资历的异宠医生,可能只有两万五左右。
巩小鹏这样的资深医生,平时工作繁忙,早上要看住院病例,晚上还要接待急症,却依旧租住在距离呱呱医院一个半小时车程的江桥镇,因为“远一点,房租便宜”。
不过,哪怕巩小鹏觉得自己的治疗费用低廉合算,却依旧超出了很多养宠人的预期。在呱呱宠物医院的病房,我又一次见到了那只腿骨暴露在外的白色垂耳兔“嘟嘟”。
巩小鹏解释,“嘟嘟”的骨折手术并不复杂,麻烦的是它在术前麻醉时检测到心律不齐,甚至出现了心脏骤停,只得暂停手术,继续住院稳定治疗。现在,两年前从菜市场买下“嘟嘟”的男主人正在考虑,要不要提前结束它的生命。
“我住得很远,不能每天来看它,今天还是请了年假。也不知道住院要住多久。”这个皮肤略黑的年轻男人也倍感无奈,他权衡目前状况,觉得安乐死可能是省时省力的更好选项。
对此,巩小鹏却不能轻易表示认同,“如果达不到安乐死的条件,我们没办法去做这个事”。若继续治疗后,宠物无法获得良好的生活质量,他会尊重养宠人意见,但现在,“嘟嘟”的治疗仍有意义,他想好了,如果主人坚持选择安乐死,他会拒接:“换家医院去做吧,不挣你这个钱。”
这是一只被主人弃养的的龙猫,留在呱呱宠物医院等待最后一次手术救治。
看诊多年,巩小鹏也发现,异宠,尤其是难与主人产生互动的爬行动物,被弃养的比例更高,“比如活得久一点的乌龟,养了二十多年的感情,抵不过它一次生病”。
直接在医院弃养异宠的主人不多,但一个月也总能碰到一两例,巩小鹏还遇见过直接被丢弃在医院门口的兔子。不过他相信,能带着宠物走进呱呱的主人,都很爱自己的宠物,“不喜欢的,可能就不进医院了,直接就丢掉了”。
在我初次拜访后的第二天,垂耳兔“嘟嘟”的男主人最终选择了继续手术。幸运的是,“嘟嘟”挺了过来,术后恢复良好,隔天就成功出院,手术、医药加住院前前后后共花去五千块。接“嘟嘟”出院那天,男主人在微信朋友圈发了条“嘟嘟”的视频,配文道:“你现在就是我家祖宗。”
饲养异宠充满风险
饲养异宠带来的问题远不止于此。但很多异宠拥有自身的独特习性,处置不当将会对本土生物种群和公共卫生防疫带来安全风险。
“鸟类、蜥蜴被弃养之后多是活不成的,但有的龟类会引起生态链紊乱,比如巴西龟。”巩小鹏告诉我,目前市场上最常见的观赏龟巴西龟,也被称为“生态*手”,一旦被放入原产地外的自然水体中,没有天敌的它们便开始破坏原有生态平衡。
一些被遗弃的异宠,还会危害到人身安全。去年12月初,上海普陀某小区内,一只白色狐狸四处游荡,引发了住户恐慌。民警调查后发现,这是一位租客养的宠物,在搬走时遗弃。
“狐狸不能算宠物,是猛兽。”作为一名异宠医生,同样也是资深异宠饲养者的巩小鹏觉得,虽然异宠饲养者群体在不断扩大,但人们对异宠的认知,还停留在一个亟待提升的层面。
在我蹲守呱呱宠物医院的第三个下午,一位扎着低马尾的中年女性提着鹦鹉笼子走进了诊室。鸟类极易应激,为避免鹦鹉出现意外,巩小鹏特意关了灯,整个问诊过程在黑暗中持续了一小个多小时。
“没办法,要从饲养开始教。”巩小鹏解释道,异宠看诊时间往往比犬猫更长,“犬猫作为宠物饲养已经有很久的时间,但对异宠来说,这个过程刚开始。我们要不停地、一点点对客户进行教育”。
很多常见的饲养误区能轻易断送宠物的性命。“我们小时候唱儿歌‘小白兔爱吃萝卜和青菜’,都是骗鬼的。”巩小鹏的语气和表情都有些无奈,“兔子要吃草,不要吃萝卜和青菜”。巩小鹏见过把兔子买回家后只喂青菜的案例,“然后就拉稀,引起败血症。这种十个都救不过来一个”。
这样让人惋惜又诧异的故事并不少见,“像乌龟会呛水、被溺死”,很多新手饲养者会将乌龟直接放进深水缸,但乌龟属于爬行动物,靠肺呼吸,很多品种都不能长期生活在水里。
“这些也有很多人不知道。”即便巩小鹏坚信,饲养方便的爬行动物将是今后都市养宠的流行趋势,但他也承认,这个圈子还相对小众,依旧有相当多现实问题存在。
巩小鹏也想过主动去解决难题,比如出版一本异宠饲养和救治的专著。他和同事去找过出版社,对方只是规劝,“人家说你这么一点小东西,印什么书”?想自费申请书号,但高昂的费用又劝退了他们。
我最后一次见巩小鹏时,他正和同事讨论新编写的一本异宠家庭急救手册,他负责撰写鸟类和小哺乳类部分的内容。暂时没法出版一本完整的书,巩小鹏希望,这本家庭手册至少能先起到一些效用,“你在家里面可以做的急救操作,(异宠)至少有机会往医院送”。
(保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拒绝非法交易、捕猎和养殖。)
摄影 松松
采访、撰文 王小毛
编辑 杨雨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