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林黛玉见贾政叫宝玉去了,老半天没回来,心里不免替他担忧。晚饭后,她听说宝玉回来了,就想找他问问发生什么事了。没走几步,看到宝钗进了怡红院,她就在沁芳桥观赏了一会儿池中水禽,随后也到怡红院。院门紧闭着,她抬手就敲门。谁知丫头晴雯和碧痕两人正拌嘴,忽然看见宝钗来,晴雯就把气出在宝钗身上,偷偷地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害得我们半夜三更没觉睡!”现在又听有人叫门,就越发动气,也不问是谁,大声嚷道:“都睡下了,赶明儿再来吧!”
黛玉知道贾府的丫头们彼此闹惯了,没听出她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来捣蛋,就高声说:“是我,还不开门吗?”
偏偏晴雯在气头上,就是没听出来,任性地放声说:“管你是谁呢!二爷吩咐了,一概不许放人进来。”
黛玉听了,气得怔在门外心想,虽说舅母家和自己家一样,但到底自己是客人,现在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真的和她们较真怄气,实在没意思。她想着辛酸,禁不住泪珠滚滚而下。这时的她真是回去不是,站着也不是,正在没主意的时候,院里面又传来宝玉、宝钗两人的笑语声,黛玉左思右想,越想越伤感,也顾不得苍绿苔藓上露珠冰凉,花间小路寒风扑面,独自站在墙角边的花荫下,悲悲戚戚、鸣鸣咽咽地哭起来。
忽然,院门“吱呀”一响,宝玉将宝钗送了出来。黛玉本来想上前去责问他,又怕当众羞辱了他反而不好,于是躲闪在一边。直到宝钗走远,宝玉他们进去关上院门,她还望着门洒了几滴眼泪。她想想实在没味道,才转身回来,无精打采地卸了残妆。
丫头紫鹃、雪雁平日就知道黛玉的脾性:没事闷闷坐着,不是愁眉苦脸就是唉声叹气,有时好好儿的也不知为什么,无缘无故就眼泪下来了。开始还有人劝解,怕她想父母,想老家,心里有委屈;后来发现常常这样,大家也看惯了,就不去搭理她,由她一人闷坐。当夜黛玉一个人倚在床上,两手抱着膝盖,呆呆的眼睛里浸满泪水,就像木雕泥塑一样,愣是坐到二更天才躺下睡觉。
第二天四月二十六日,正是芒种节。按上古风俗,这一天要祭饯花神。据说芒种一过就是夏天,春花都要谢了,花神也要退位。所以这天,大观园的女孩子们一早起来,就在树枝上、花托上系满自己精心制作的各种小装饰,为花神饯行。满园绣带飘扬,花枝招展。女孩子们更是打扮得格外漂亮,园中的桃花、杏花都显得黯然失色。
宝钗、迎春三姐妹等和丫头们一起在园子里玩,独独不见黛玉。迎春觉得奇怪:“哎,林妹妹怎么没看见?好一个懒丫头!难道这会儿还在睡觉?”宝钗让大家等着,自己到潇湘馆去闹她来。
正走着呢,就看见宝玉进了潇湘馆,她猛地站住,低头思付:“宝玉、黛玉从小一起长大,兄妹间从不避嫌,况且黛玉平时好编忌别人,爱耍小性子,现在我跟进去,一来宝玉说话不方便,二来平白无故地让黛玉猜忌,倒不如回来的好。”这么一想,就抽身回来,找其他姐妹去了。
再说林黛玉因为夜间失眠,今天起来晚了,听说姐妹们都已经在园子里开饯花会了,恐怕大家笑她懒,连忙梳洗妆扮好出来。她刚进院中,就看见宝玉推门进来,笑着问她:“好妹妹,你昨儿告我状了吗?让我整夜提心吊胆。”黛玉睬也不睬,只关照紫鹃把屋子收拾一下,就自顾自扭头朝外边走。宝玉哪里知道她昨晚生气的事儿?连连向她打躬作揖,赔礼道歉,可黛玉连看也不看一眼。宝玉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随后追了出来。黛玉已经和正在看鹤舞的宝钗、探春说起了话。三人站在那儿,正说得兴高采烈。
探春看见宝玉,笑着说:“宝哥哥,身体可好?我整整三天没看见你啦!”
宝玉也忙着向她问候、解释:“我前儿还在大嫂面前问起你呢。”
探春指指边上一棵石榴树说:“宝哥哥,你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她先问宝玉,老爷这几天是不是找他问话,然后悄悄地笑着告诉他:“这几个月,我又攒下了十几吊钱。你还拿去,明儿出门逛街,看见有好的字画或是轻巧的玩意儿,顺便替我带些回来。”
宝玉为难地说:“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庙小庙到处逛,也没撞上什么特别新奇精致的东西。看来看去,尽是些不上眼的金、玉、铜、瓷器,还有一些没处撂的古董,再有就是绸缎、食品、衣服了。”
探春说:“你上回买的柳条儿编的小篮子、竹子根挖空做的香盒,我喜欢得不得了,谁知都被她们宝贝似地抢走了。”
宝玉一听乐了:“原来你要这些。拿五百钱来,给那些小子们去,保管给你拉两车来。”
探春不以为然地说:“他们懂什么?要你去,给我拣些有意思又不俗气的东西带回来。我还像上回一样,给你做双鞋穿,保证比那一双做得更下功夫。怎么样?”
宝钗见他们说得投机,打趣地说:“说完啦?真的是哥哥妹妹,把旁人丢在一边说知心话儿,我们听一句就不行了?”说得两人不好意思,笑着走了过来。
宝玉突然发现黛玉不在了,心想,干脆过两天,等她气消了再去看她。想着想着,他低下头来。满园满地都是飘零的各色落花,他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她心里不痛快,也不收拾这些残花了。不如我收好送到花冢去,明天再问她。”等宝钗、探春走远了,他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落花一片片捡起来,兜好,翻过假山,走过小桥,然后穿过树林和花丛,直奔那天和黛玉一起葬花的地方。眼看就到花冢,正要从山坡那儿转过来,就听山坡那边传来鸣咽的哭声,嘴里还不停地数落着,哭得好不伤心。宝玉心想:“也不知是哪房里的丫头,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跑这儿来哭。”这么想着,他好奇地停下脚步,就听那人一边哭,一边念: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柳,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儿女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葬花人;
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原来多愁善感的黛玉把昨晚晴雯不开门一事,错怪在宝玉身上,第二天又碰巧是饯花的日子,不由得勾起满腹的伤感。她心里不忍,一个人离开大家,去掩埋残落的花瓣。
她双手颤抖着将花瓣一片片埋在泥土里,禁不住从花期的短促,联想到自己命运的不幸,于是一边哭,一边随口就念了出来。没想到,宝玉在山坡上全听到了。他开始也不过点头感叹,渐渐如痴如醉,沉浸在一片哀婉凄清的诗境当中;而听到“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时,已是泪流满面。他想到黛玉一生飘零、坎坷曲折的身世,想到自己和黛玉的一往情深,再想到黛玉花一般的容貌,将来也会没有影踪可寻,就是宝钗、香菱、袭人和自己也终有这么一天,触景生情,不禁失声痛哭,怀里兜的落花飘飘扬扬洒了一地。
那黛玉原来只是独自伤感,猛然听见假山上传来悲切的哭声,心想,人人都笑我有些痴,难道还会有一个和我一样痴的么?她抬头一看,却是宝玉,就“啐”了他一口说:“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这个狠心短命的!”,“短命”二字刚出口,觉得既不妥又失态,赶紧捂住嘴,长叹一声,抽身就走。
宝玉看她躲避自己,就追了上去,大声叫住她:“你先停下!我知道你不想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咱们分手。”
黛玉还在气头上,本来还不想睬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就放慢了脚步说:“请说。”
宝玉得寸进尺:“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黛玉二话没说,扭头就走。
宝玉在她身后重重叹了口气:“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黛玉听见这话,一愣,站住了,回头问他:“当初怎么样?今天又怎么了?”
宝玉又叹了口气说:“当初姑娘来了,哪里不是我陪着,又是玩又是笑。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说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地收着,等姑娘回来吃。一只桌子吃饭,一张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地方,我怕姑娘生气,替丫头们为你都想到了。我老在心里想着:姐妹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睦相处到了这份上,才算得比别人好,现在谁料想人大心大,一点儿不把我放在眼里,三天不理,四天不睬,把我晒在一边,倒把远房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放在心坎上。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姐妹,虽然有两个,难道你还不知道和我是同父异母的?我也和你一样是独生的,只怕你的心也和我一样。谁知道我真是白操了这番心思,弄得满腹冤屈向谁去诉说啊!”一边说,一边眼泪就下来了。
听了这番话,黛玉心灰了大半,也不觉低下头哭了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宝玉看她难过,转过话头说:“我也知道我现在不好了,但再怎么不好,我也万万不敢在妹妹面前做错事。就是不小心有一两个做错的地方,你或是教育我,不让我下次再犯,或者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道你倒好,干脆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丧魂落魂,不知怎么才好。就是死了,也是个屈死鬼。”
黛玉听了宝玉这番肺腑之言,不觉回心转意,就说:“既然这样,为什么昨晚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
宝玉诅咒说:“要是我这样,立马就死掉!”
黛玉啐了一声说:“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
宝玉向她解释说,昨夜就是宝钗去坐了一会儿,并没有其他什么人,并且再三表示回去要教训教训那些个丫头。
黛玉见他认真,抿嘴一笑,就打趣地说:“是该教训,今天得罪我事小,如果明儿什么宝姑娘、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就闹大了!”这时,有丫头来喊他们吃饭,两个人就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