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多年的红军隐身人
卜利民
去红军长征出发地――江西于都县采访。县党史办副主任刘熙鹏,素不相识,一见面,就讲述起红军女战士华杜鹃。她悲惨曲折、缠绵离奇的爱情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
于是,我的采访突然拐了一个急弯,转而追寻华杜鹃。
一
华杜鹃,1909年生于湖南省平江县,1932年参加革命。
1933 年,华杜鹃调到湘鄂赣省团委工作。其时,苏维埃中央政府决定于1933年12月11日(广州暴动纪念日),在赤色首都瑞金召集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湘鄂赣省苏维埃为了积极响应、筹备参预大会,进行了一系列紧张工作。同年10月,在全省第三次工农兵代表大会中,华杜鹃当选为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的代表,随同湘鄂赣代表团团长张金楼、副团长冷宇宙等30名代表,于1934年1月去瑞金,参加了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
作者在于都进行采访
这次大会,有来自全国各地苏维埃政府,以及红军、地方武装、白区等方面的14个代表团,正式代表693人,候补代表83人,此外还有台湾的代表以及高丽(今朝鲜)、安南、爪畦等地来宾,以及旁听人员约1500人。会议于1934年1月21日至2月1日,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的红都――瑞金沙洲坝召开。
会期安排紧张,食宿条件艰苦,代表们挤睡在农户家,地上铺些稻草就是床。但是,因为人多热闹、新鲜,人们除讨论会议内容,还能听中央的情况和各地苏区的消息,觉得很有意思。
白军的第五次“围剿”,时紧时缓地进行着,战火硝烟,始终笼罩着这次大会。大会第9天,“因得紧急敌情消息”,蒋介石镇压了福建事变后,将兵分三路,向苏区大举进攻。会议改变了议程,主席团立即提议“大会会期缩短5天,以使代表早些回去动员群众对付敌人。”
由于军情变化,会议闭幕后,许多代表已无法回去。战争需要人手,正可就地消化代表,华杜鹃被分配到中央反帝拥苏大同盟工作。湘鄂赣省代表团副团长冷宇宙,则留在中央检察委员会工作。
华杜鹃与冷宇宙原来就熟识,羁留他乡,人地两生,平日常凑在一块聊天、思念家乡,渐渐地产生了爱情。1934年5月间,两人在瑞金县苏维埃政府登记结婚。
反帝拥苏大同盟是继工会、贫农团之后,与合作社、革命互济会、女工农妇代表会、儿童团陆续成立的群众团体。反帝拥苏大同盟的架子搭起来了,却无法正常开展实际活动,华杜鹃就协助做第五次反“围剿”的工作。
不料,白军的第五次“围剿”,越反剿得越厉害,一直剿到身边来了。
红军主力被迫实行战略转移,离开了中央苏区。华杜鹃、冷宇宙却都留在中央苏区,坚持打游击。
1935年二三月间,刚刚*的华杜鹃,在于都县小溪区参加了区上的游击队,出没在小溪一带的山林间,日行夜宿,活动甚为频繁。
于都风光
也许是太年青,也许是惊慌失措。虽然知道形势紧张,但对命运并没有思考。万没想到,没有任何告别,没有任何安排,连话都没有说一句,新婚燕尔的一对,从此劳燕分飞。冷宇宙随独立团突然跳到外县打游击战,这一分手就是数十年,竟成永远不能重圆的破镜。
1935年春末夏初,国民党军队在于都山区大肆搜山,如篦头发一般在山上篦来篦去。战斗中,华杜鹃所在的游击队伤亡巨大,人员四分五散。
华杜鹃在丛山密林中独自闯荡了一个月,或许是一个半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她已经记不清。在那些黑白颠倒的日子里,白天躲在山上,晚上悄悄活动,穿棘篷,钻山洞,以竹笋、草根充饥,根本尝不到油盐味,她坚持着野人般的生活,希望能找到组织、战友。
一天,在山林中遇到一个姓杨的女同志,瑞金人,她在此地工作过,比较熟悉地形。二人聊了各自的遭遇,分析眼前形势,认为主力部队已经走远。她建议华杜鹃渡过于都河,继续寻找。第二天,又遇见了游击队的同伴陈某某等7人。9个人相见又惊又喜,聚在一起聊了许久,谁也没有吃的东西。就地采了些野菜、菇菌,煮熟了果腹。
饱尝饥饿折磨的滋味,大家知道,像这样在山上呆着并非长久之计。人们很快统一意见,渡过于都河寻找大部队。还好,9个人中有几个是于都县本地人,熟悉道路,沿着大部队撤退的脚印,一行人径直往于都河而去。
滔滔的于都河有400多米宽,河水冰凉。昔日,红军大部队就是搭浮桥,渡河突围出去的。翌日,她们从小溪刁子窝出发,日宿夜行,走了四个晚上终于走到芦山乡。望见江阔水急的于都河畔,大家松了口气。但是,她们沿河上上下下寻了许久,河边无船过渡。
徘徊良久,只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跟随陈某某到卜三寿生家中暂宿一夜。不料,虽是黑夜,由于人多动静太大,伪甲长卜顺福得知消息,连夜把她们押送到联保处关押起来。
9个女人,对于联保处,这可是一笔飞来横财。
第二天,联保处主任肖斋寿,秘书肖贵生等人,对牢狱中的9个女人一一审讯,分别处置。本村的女人取保,卖个面子就放了。外村的女人,把话传出去,让人带钱来赎回去。最后,只剩下华杜鹃一人无保无赎。她在牢房里关了几天,也就饿了几天,饿得皮包骨头连话都说不清。在多次的盘问和审讯中,她始终冒称是“兴国人,路过此地”。
华杜鹃面黄肌瘦,破衣烂衫,怎么瞧都是一副穷酸相。联保主任肖斋寿信佛,见她身上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如果再饿下去真饿死了人,就算作了恶,连自己下辈子的运气都会倒掉。他眼睛骨碌一转,想出了一个修善的主意。
那天,肖斋寿把他房下的侄儿肖建顺叫到联保处。
“侄子呀,你年纪也有30多岁,讨老婆的事情怎么样了?”
“讨老婆,没有钱,讨狗婆都要不到!”说到讨老婆,肖建顺心里就有气。肖建顺家里两条光棍,父子都是木匠,按道理生活也不会苦。可是帮人家做事往往白做,拿不到钱。头年,他父子俩帮联保主任家做房子做了一年,一分钱都没得到。
“侄子,肝火不要那么旺,你讨老婆的狗屎运来了。”
“叔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工钱解给我们。”肖建顺一听可以讨老婆,口气好起来。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几多钱到你手里也会花光。跟着叔子我,还会亏待你么!现在,叔子给你花大力气找到一个现成的女人,标标致致的靓妹子做老婆。”
说着,他叫人把华杜鹃带出来给肖建顺看。
肖建顺一见华杜鹃,眼睛就直了。30多岁没有结婚的男人,见到个女人就当仙女。那华杜鹃虽然面黄肌瘦,却明显是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如果用米饭养几天,那还不滋润得鲜花一样。
“叔子,这个女人是哪里来的?”肖建顺还有点不放心,如果真是迷路人,明天人家家人寻来,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红军女俘。”肖贴近他耳朵悄悄说。
“红军女俘。”肖建顺知道,红军女俘都是又标致,又聪明,给穷人做老婆最划算。不由得笑逐颜开:“嘿嘿嘿,叔子,你对我这么好,叫我怎么说呢!”
“叔子又不是外人,你帮我做房子,我帮你找老婆也应该……”见肖建顺眼睛都不会打弯了,联保主任就立即连介绍带表白:“这个妹子是个兴国人,很老实,路过这里迷了路,回不去。算你老鼠跌到白米箩,一辈子有福享。你们这些人呀,就知道钱钱钱,钱有什么用,可以当老婆?!”
“是是是,我们眼皮薄,目光短。”肖建顺果然开通了,不但父子建房的工钱不要了,还乐颠颠地回家,倾其所有,把家里十几块大洋,恭恭敬敬捧给肖斋寿。
华杜鹃来到肖建顺家,几餐饱饭,精神恢复过来。想寻机逃走,却不知冷宇宙和红军部队在哪里,外面到处在捉拿红军,人地生疏,蒙头乱窜,肯定被捉,情况就会更糟。一想到肚里怀着孩子,她就更举棋不定了。
去亦难,留亦难,万般无奈,只得边走边看,与肖建顺共同生活,等待时机。
二
进入肖家后,已*数月的华杜鹃肚子明显大了起来。
这有些不对呀?
肖建顺进进出出,眼睛不时朝她投去疑惑的一瞥。老实人自有老实人的奸猾、促狭,他怀疑华杜鹃肚子里,并非自己的种。这怀疑持续数月,华杜鹃竟“扑腾腾”生下一个儿子,那儿子白白胖胖,眉清目秀,人见人爱。
黑黝黝的肖建顺并不喜爱白娃,而且看着就生厌。私下里,他对白娃的来历盘问过几次,华杜鹃支支吾吾,矢口否认。从此,两人心照不宣地打起了肚皮官司。
夫妻间的战争,是人世间最长的战争,能打一辈子。
数年后,华杜鹃又接二连三为肖建顺生了几个儿女,她的地位在家庭中得以巩固,家庭战争却从来没有停息。因为,后生的几个子女比白娃黑,也不如白娃灵气,鹤立鸡群的白娃,始终是战争导火线。
华杜鹃,这位平凡的女战士,默默地经受着不平常的苦难,她在挣扎中又还原为一个百姓,唯有对红军和前夫的思念还留在心中。
于都风光
望着白娃就想到冷宇宙,是呵,白娃太像冷宇宙了。乖巧的白娃,坚定了华杜鹃的期盼,是她苦难煎熬的一线希望。她的希望,就是老肖的失望,他瞅准了空子就下手,千方百计要灭亡她这一线希望。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知道老肖对白娃没安好心眼,像防老虎一样防着肖建顺。
天有不测风云,许多事是防不胜防的。白娃九岁那年,不知怎的,突然患急性肠炎,上吐下泄,一天屙几次,这在当时算得重病。有病要治,可哪有钱呢!华杜鹃向肖建顺要钱。肖建顺借口有事,早躲了起来,连影子都不见。
“妈妈,妈妈――不要哭,不要难过……”白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仍在体贴妈妈:“我长大了以后,会孝敬你。”
“老肖,你是穷人,穷人怎么也这么狠呢?!”华杜鹃的泪水把被子都浸湿了。9岁呀,那么聪明伶俐一个孩子,活生生的白娃竟如此不抗病,第3天便一命呜呼。
白娃的死,结束了旷日持久的战争,也泯灭了华杜鹃长明不息的心念。
“白娃死了,又不是我害死他的!”不露面的肖建顺回来了,扛一把锄头,理直气壮,去挖坑埋白娃。他终于去了一块心病,不意却患了一场病。白娃死后第二年,肖建顺也于1947年撒手人寰。
苦难,一茬又一茬;于都河水,瘦了一圈又一圈。
平滑如镜的于都河水,年复一年映照着世事。华杜鹃日日来河边捶衣,也把长恨短痛,和泪挥洒河中。“家战”结束,并非好事,也许是更坏的事。原本她有两个男人,如今一个也没有了。默默地,她挑起了一个穷家的担子。
过去,她望着于都河水流泪,如今,泪水流尽,繁重的家庭重负,压得她抬不起头。
三
华杜鹃像蜗牛一样,日日驮着一个隐私,一块隐痛,默默地爬行。
1949年,新中国建立,土地改革及一系列政治运动,似一股股巨大的旋风搅动着华杜鹃的生活。由于她对共产党的认识基础,她在普选中担任了芦山乡选区代表,1958年曾任高级农业合作社妇女主任,后任西郊公社芦山大队妇女主任。她隐瞒历史,竟然躲过了严格的“政审”关,并被批准为中共候补党员。“文化大革命”期间,大揭发、大批判、大斗争,各级组织瘫痪,她安然无恙,在家中带小孩。
小心翼翼的华杜鹃,躲过了种种政治流弹、运动扫荡。然而,她终究没有躲过伴随冷宇宙而来的令人啼笑皆非的那场“揭”难。
当年与新婚妻子离散的冷宇宙,解放后担任了江西省龙门县县长,在“清理阶级队伍”、“三查”中作为叛徒、特务被揪出来了。在他漫长的革命生涯中,有一段历史没有证人。没有证人就是不清白,就是“叛徒”、“特务”。
其实,那段历史他是有证人的,证人就是他的前妻华杜鹃。为了寻找华杜鹃,解放前、解放后,他曾数次前往赣南瑞金、于都,通过组织查询,所有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华杜鹃在哪里呢?找不到华杜鹃,就等于没有证人。“清查”小组,不远千里,一次次向于都县巡回调查。经数十次排查,终于,“清查”的触角伸向了华杜鹃。华杜鹃的“兴国人”身份被揭去了。
凌厉的责问下,被剥去外衣的华杜鹃亦非等闲之辈,面对逼迫,她守口如瓶,漠然置之。
终于,两名外调人员耐不住长久的冷遇,吐露了真情:“老实告诉你,冷宇宙还活着,过去是龙门县县长。现在揪出来了,可能是特务、叛徒,你的证明材料就决定他是不是‘叛徒’、‘特务’,决定他的生死……”
“冷宇宙--”她*一声,泪雨滂沱。
“冷宇宙很怪,解放后当了官却不肯结婚,”外调人员十分感叹,“他总说等一等,等一等,一直把自己等老了才结婚,这也是个疑点……”
华杜鹃全身都在颤栗。
“妈妈,有什么你就说吧,这也是救人家的命。”她“兴国人”的身份也“骗”了子女数十年,孩子们都万分震惊,感觉到妈妈身上一定蕴藏着巨大隐情,他们参加了劝导:“爸爸已经死去多年,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我们做晚辈的思想开通,不会怪你什么。”
“冷宇宙,他是我的前夫呀!”积压数十年的隐情,在亲人的疏导下如河决堤,奔涌倾泄。她痛哭失声,向后人,向调查组一吐胸臆。她道出实情,在那个年代,可说是拯救了冷宇宙的政治生命。
……
华杜鹃的证明,使冷宇宙得以清白。更使他感叹,众里寻她千百度,无觅处。却是自己落难时,她从冥冥之中伸手搭救自己。后来,冷宇宙从牛棚中解放出来,专程来赣南与华杜鹃见了一面。
华杜鹃陪他去看当年的山林、离别时的小溪乡、渡口及那条于都河,一连看了三天。河还在,青春、亲情已经流逝得很远很远。冷宇宙觉得这条于都河似乎更小更窄,不是原来那条河。
冷宇宙的到来,对于华杜鹃来说太晚了。若早些年,什么都还有,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指的是白娃,又不仅仅是白娃。
人生,是经不起“太晚”的。
没有的自然没有了,有了的却挥之不去。自此以后,华杜鹃的真实身份浮出水面,再不是“兴国人”,而是个“二度梅”者。当地旧风俗认为,二度结婚又死丈夫的人很“背时”、“晦气”,这是旧风俗,绝大多数人早已不信了。善良的她却很在乎这点,从此,便自动减少与人交往,绝不出现在别人婚礼、寿诞等庄重场合。
一条思念又续上了弦。
电话、通信,成为他们最主要的交往。断断续续,华杜鹃知道了冷宇宙更详细的情况。
冷宇宙,几十年间历尽坎坷,几度生死寻找华杜鹃,均失之交臂;他数十年独守,等待夫妻团圆;二度结婚后,他一直没有生育,早就与妻子商量要过继一个儿子,现在,他郑重提出:要过继华杜鹃第二个儿子……华杜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纯如水,明如月,深如海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