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山革命烈士陵园
塔山,无塔,也无山,不过是个有着百余户人家的普通小村落。
一轮红日从海上冉冉升起。汽车后视镜里,低矮的山岗连绵起伏,寂静的田园、笔直的树木掠过6月的清晨……
站立在辽宁省葫芦岛市连山区塔山乡,向昔日战场望去,一马平川。东临锦州湾,西接白台山,山与海之间,塔山是最狭窄的一段。
73年前,这片平凡的土地,曾发生过一场生死角逐。东北*军第四纵队与国民党军队在此激战六昼夜,炮火倾覆,犁焦塔山。
岁过境迁,当年的战场遗址已隐没于乡野之中。除去零星的地标碑石残迹,那些满载“功勋”的阵地,连当地村民也难以清晰识辨。
假如不曾到过塔山,你一定体会不到那种站在一块小山坡上的震撼——
1948年10月10日至15日,四纵与友邻部队共8个师,以伤亡3000余人的代价,阻止了敌军11个师的轮番攻击,共毙伤俘获国民党军9000余人,将胜利的旗帜牢牢插在了阵地上。
英勇的战士,用生命筑成传世碑塔;不朽的精神,化为不可逾越的巍巍高山。
站在这片“寸土必争”的阵地遗址上
厚厚一沓A4纸上,黑白的塔山历史照片,清晰的遥感卫星地图,精确的战场遗址经纬坐标……
此行,记者在一位特殊“向导”的带领下,开启了寻访塔山阵地遗址之旅。
高燕飞将手中精心整理的资料一张张翻过,一段尘封已久的时空之境被缓缓打开——
73年前那场封闭东北大门的“插门栓战斗”,从字里行间的军史资料,延伸到触手可及的战场遗址,一一呈现在记者眼前。
“父亲生前,每每提到塔山,满耳就仿佛响起天崩地裂的枪炮声和飞机轰炸的声音。”高燕飞的父亲、著名军旅作家高玉宝,当时是四纵十二师一名侦察通信员,经常需要在电话线被敌军炸断的情况下,冒着炮火跑步传达命令。
高燕飞曾用3年时间,和塔山老兵的后代们一起,一页页查询史料图片,一次次踏访农户进行田野调查,一步步用双脚丈量对比今昔的山脉、河流、村庄、铁路、桥梁,只为寻到父辈为之浴血奋战、魂牵梦绕的塔山阵地。
深一脚,浅一脚,记者跟随高燕飞的步伐,拨开一片片灌木和杂草,来到此行的第一站——四纵战时前方指挥所遗址。
几经风霜,这座军史记载的“半埋在地下,半裸露在地面上的日伪时期留下的旧地堡”,已经几乎全被掩埋在泥土里,只有那带拱顶的混凝土地表上盖,挣扎着倔强地露出地面。
73年前,正是在这座阴暗、潮湿的地堡内,四纵首长通过电话,向各部队发出了一道道作战命令。
站在前指这片高地上,极目远望,视野十分开阔。借助望远镜,从西面的白台山到东面的海域,东西12公里的塔山防线,尽收眼底。这其中,就包括俗称大东山的敌65高地。
大东山以北百余米处,便是当年铁路桥战线对敌最前突的位置——小茔盘阵地。
汽车在颠簸中驶过田间地头,将记者一行带到阵地遗址。环顾四周,田野中苞米苗迎风招展,在阳光照耀下绿意盎然,不远处的村庄宁静祥和。
低头看,高燕飞递过来的黑白照片定格着历史的匆匆一瞬:以大东山为背景,一批头戴狗皮帽子、身裹粗黄棉服的解放军官兵正在投入紧张的战前准备,一块写着“寸土必争”的牌子牢牢插在脚下的阵地上。
“塔山没有塔,塔山没有山,我们四纵就是塔,我们四纵就是山!有我们四纵在,敌人就别想越过塔山!”每次谈起解放军指挥员这段直白而激昂的阵前动员,高燕飞都会觉得一股热血直往头上涌。
1948年10月12日,四纵司令员吴克华的身影,出现在小茔盘阵地前沿:“我是个指挥员,可我也是个战斗员。在你们所有战士身旁,也有我的一个位置!”
时空在此交错,记者的思绪随着高燕飞讲述的父辈战斗经历,回到战斗打响的第4天——
敌人猛烈的炮火把阵地的工事几乎摧毁殆尽。但仍有十师二十八团二连指导员程远茂率领一排官兵,固守于此。
50人,30人,15人,7人!战斗减员迅速,后方联络完全中断、子弹用尽。程远茂带领6名战士端着刺刀、舞着工兵铲,与涌来的敌人展开肉搏,一直坚持到增援队到达。
定眼回神,远处大东山的山头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磨平了棱角。但解放军指战员“誓与阵地共存亡”的豪气,仍在这一刻扑面而来——哪怕流血牺牲,也要坚守阵地、寸步不退!
1949年3月25日,北京西苑机场,*主席检阅部队。车子从“塔山英雄团”的旗帜下通过时,他特意让司机“慢一点”。
一个庄严的敬礼,表达出*对英雄部队的崇高敬意,对牺牲英烈的深深怀念……
胜利有多么辉煌,牺牲就有多么壮烈。那些前赴后继的身影,在通往胜利的道路上矗立成永不磨灭的丰碑。
“跟我上”,暗藏胜战密码
战后,许多国民党将领称:“党国之败,败于塔山!”
蒋介石怎么也想不通,小小的塔山,凭什么阻挡住了10多万装备精良的国民党军队?
凭什么?带着疑问,记者走进塔山阻击战纪念馆,探寻答案。
纪念馆设计成“碉堡”式建筑,就坐落在当年“塔山英雄团”指挥部旧址——58高地。
展馆内的战场沙盘模型,无声讲述着此役的重要战略意义;黑白照片、历史旧物、功勋奖章,尽数展现出解放军官兵的英勇无畏;百姓支援前线的各种用具,生动见证着战场上的民心所向……
一处仿真场景前,记者停下脚步,只见一名脸部变形、满头缠着渗血纱布的士兵,猫着腰作势要冲出地堡。
“这是十师三十团机枪手刘殿哲,和我父亲是同年入伍的辽宁老乡。”高燕飞介绍说。
在头部和右臂负伤的情况下,刘殿哲顽强追击敌人150米,不幸被炮弹炸倒后,身上棉衣起火燃烧,仍在硝烟中继续冲锋:“坚决守住阵地……给我报仇!”
一句“烈火金刚”的临终遗言,把我军战士英勇顽强、不怕牺牲的血性胆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刘殿哲曾和指导员说:“我知道这场战斗关系到锦州胜败,我一定要参加!请组织考验我到底够不够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支撑着他战斗至生命最后一刻的,必然是铁心向党的坚定信念。
移步前行,一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小子弹吸引了记者的目光。它陪伴着一支驳壳枪,静静地躺在展柜中,接受着来来往往参观者的注目礼。
这枚子弹有一个极不普通的名字——二连指导员程远茂留给自己的“光荣弹”。
陷入困境之时,程远茂把这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大喊一句“跟我上”,带领6名战士拼*直至援军到达。
战场是最好的“试金石”。什么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就是能够在危急之时挺身而出的那个人。一句句“跟我上”就是最强有力的战前动员。
六天六夜的战斗历程,浓缩进讲解员45分钟的讲述之中。时隔数十年,两个不同的历史回音,依旧在记者耳边久久回荡——
“跟我上!”解放军指挥员全部写好遗书,带头冲锋陷阵。士兵们身前,总是传来这样铿锵有力的声音。
“给我上!”国民党军“赵子龙师”每人发放50万金圆券,组成 “敢死队”。他们身后,督战队举起手里的枪,不耐烦地催促。
“一前一后,一字之差,却能够清晰地预料到,两支部队的命运必将截然不同。塔山激战,某种意义上是两军指挥员战斗作风的较量。”讲解员徐丹告诉记者。
塔山,见证了解放军指战员生死相依,也见证了这支人民军队对党的崇高信仰和绝对忠诚。
归葬塔山,生死相伴
走出纪念馆,回味着这场激烈悲壮、触目惊心的战斗,记者的心里早已荡起一片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拾级而上,12.5米的纪念碑高高屹立于陵园的中央,庄严和神圣之感油然而生。
纪念碑上,陈云同志亲笔题写的“塔山阻击战烈士永垂不朽”熠熠生辉。碑前的花篮,带着人们对革命烈士的崇敬、思念和缅怀,静静守护两旁。
丰碑岿然,松柏依偎,后方的墓园内一串串白色纸花迎风低吟。从将军园8座墓碑前一一走过,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了记者目光。
欧阳文,第四纵队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也是《解放军报》第一任总编辑。
2003年7月1日,700多位烈士合葬的墓北面,矗立起了两尊汉白玉墓碑——这一天,欧阳文将军的骨灰被送到塔山,陪伴他一道而来的,是老战友莫文骅将军的骨灰。
从1987年至2003年,参加塔山阻击战的四纵首长中,有8位将军陆续归葬这里。
“我永远忘不掉塔山阻击战牺牲的战友,忘不掉塔山用鲜血染红的每一寸土地,塔山阻击战是那样的辉煌,那样的残酷,我是幸存者,死后我一定要回塔山,和牺牲的战友在一起。”
中将吴克华弥留之际的遗愿,成为一群人不约而同的心声——
战斗到最激烈的时候,十二师师长江燮元对部下说:“我看着你们,你们看着我,是死是活我们在一起。”
三十四团团长焦玉山、政委江民风留下遗嘱:“如果牺牲了,就把我埋在阵地上。”
回塔山!回到那伤痕遍布却满载荣誉的地方。
回塔山!回到那触目伤怀却又魂牵梦萦的地方。
青山巍巍埋忠骨,松涛阵阵慰英雄。在欧阳文将军墓前,记者鞠躬致敬、敬献花束,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今天,后辈踏访您曾战斗过的塔山,为战斗之惨烈而心痛,为战士之英勇而惊叹,为战友之情谊而感动。您虽已逝,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如今,英名墙碑上整齐排列着747个名字。可是,当年牺牲的指战员又何止这些?这些或知名或无名的烈士,牺牲时大多正值青春芳华……
墓园东侧,悠悠路转,便来到军人骨灰安葬园。目前已有43位对塔山魂牵梦绕的老战士在此安息。
高燕飞的爱人陈来燕,也在同行的队伍中。她的父亲陈甲明是当年十二师的侦察通信员,2013年清明节,他成为第一个迁葬于塔山墓园的老战士。
陈来燕径直走到父亲墓前,拿出纸巾静静地擦拭上面的灰尘,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一片热土孕育一份英雄情怀,虽不必汹涌,却如涓涓细流,在心中长流不息。
英雄已逝,从未走远;塔山精神,薪火相传。1998年,“塔山守备英雄团”战士李向群栽倒在抗洪一线大堤上,用生命践行着人民军队的宗旨使命;2021年,祖国南疆,火热的练兵场上,塔山传人用一份份沉甸甸的实战化训练成绩单续写新的辉煌。
环顾四周,战场遗迹尽收眼底。塔山,是战史上的丰碑,也是一座信仰的高地。
今天,我们这支军队正昂首阔步行进在新的强军征途上。“顾全大局、严守纪律、勇于牺牲、敢打必胜”的塔山精神,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人民军队最宝贵的精神力量之一。
回望塔山,那是先辈走过的路;展望明天,我们的步履更加坚实。(采访得到高燕飞、陈来燕、周明磊、刘勇大力支持,特此致谢)
文字撰稿:战地记者队记者 梅世雄 康子湛 刘敏
来源:解放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