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桥不老，如果记忆无差的话，大概建成于1958年。
村子原本不大，房屋一线排开，几百户人家炊烟袅袅入碧霄的情形貌似遥远的记忆。
后来各家添丁嫁娶另立炉灶，于是新宅逐渐占据了原有的农田、树林、谷场、垛堆。先是在河北岸后来是河南岸垫了宅基，起了新房，开了灶火，生男育女，烟火也就逐渐茂盛起来。
桥横跨两岸，长不足20米，一色的方形凿錾而成的条石砌起，接缝处了无痕迹。桥南侧接引一个闸口，闸口出水处铺贴了光滑的石板，是妇人天然棰衣的所在，也是夏季儿童戏水嬉戏的乐园。
老桥结实可靠。胆大的村童经常翻过桥身，扒着桥栏踩着桥沿在外面行走，博得了同伴的羡慕眼神也落下路过大人的几句臭骂。
老桥只有一个拱。不行船，保证水流通畅而已。少年时，我常在枯水季节，与玩伴们钻进拱下戏耍，抬头看到过拱顶白色的石灰泥留下的苇席印迹。桥基座由一块巨大的长方形条石构筑，我曾于此捡到不知是谁遗落的刮胡刀片，由薄薄的蜡纸包裹，所以只有淡淡的锈迹。还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捡到过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以至于今后很长时间仍有这样的梦境。战国时期庄子的《庄子·杂篇·盗跖》记载：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成年后，当我读到这段文字时，脑海中竟然浮现的故乡的这座桥，代入某个痴情的男子或女子的形象。
尾生抱梁柱
何云昌行为艺术：抱柱之信
引桥的四块石板护栏上，阴文镌刻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大干快上实现四个现代化。”好像还有建桥的时间，忘记了。识字之后，我常于路过时，读上面的文字，或停下来用手描摹字形凸凹。这是时代的烙印，也是我书法的启蒙。
老桥地处村中央，且是横跨两岸唯一通道，无论是耕读稼穑，都是必经之地。
老桥是议事堂。村里的大事小情，只消村支书在广播里吆喝两句，男女老少一准儿到。学上级文件，传达公社会议精神，布置耕种灌溉除虫打药等农事任务，表扬表扬先进，批评批评后进，合计合计工分，鼓鼓劲儿，加加油。
老桥地势平坦，东西河道水面开阔，一声吆喝，音传千米。到了饭点儿，谁家的孩子没回家吃饭，保准有娘拿了棍儿，立于桥头半是疼爱半是吓唬地唤一声，小家伙虽然不情不愿倒也乖乖地往家走；谁家的孩子被伙伴拧青了脸，打伤了头，为娘的也会在桥头喝骂几句，让全村娃儿知道厉害，然后低头斥责自家娃儿不学好，净跟人打骂；不时地，谁家田中的青苗被牛羊踩了、啃了，菜地被猪撅了篱笆，拱了白菜，都有村妇扯了嗓子，直骂到祸主祖宗八代。
因为这个原因，老桥也成了戏台子。走街串巷的说书的、弹琴的常把这里当成演艺场。
下午放工的光景，备场的艺人就开始忙活儿了。唱大鼓的，鼓架一支，或大或小的或扁或圆的鼓置于上，左手敲几声，右手一幅鸳鸯板（或者月牙板）高擎过头顶，喉中发出嘶哑而高亢的古书，算是占了场，丢了书帽，也就是作了预告。唱扬琴的，则是一班人马，司扬琴的，司坠子的，还有专事搬运乐器行李的。支了扬琴，落了座，吚吚呀呀半文半白唱了两句，也算是扎了场子。
晚饭后，村民三三两两，老头抽着烟袋锅子，妇人嚼着未吃完的馍，聊着家常里短，或丢了针线箩筐，提着马扎，直奔桥面而来。更有不经事的孩童，奔跑嬉闹往来于人群之间。
我于那懵懂之间，经由大鼓琴书启蒙了历史演义和公案侠义，比如《三国演义》、《水浒》……知道了薛仁贵、罗成、包公、秦琼、岳飞，知道了礼、义、廉、耻，知道了温良恭俭让。
无论是大鼓还是扬琴，好与坏的称量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三五个时辰后，听书的是不是兴味盎然。如果有人在竹躺椅上打了瞌睡，有人提着小板凳意欲家去，讲到高潮处无人喝彩，那就表明书说得不精不彩，琴唱得不明不白。于是说书或唱琴的，都会卯足了劲，鼓擂得响一点，琴打得急一点，说白和唱词轮番上阵。其实，好的说书人插科打诨要有一套，俗话称兑水，水兑得好，丝毫无破绽，听众听得高兴，自然就留得住。水兑得不好，自然让人听得枯燥厌烦，第二天再来，就没人听了。于是，艺人们就会在情节紧要关头来一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也叫留帽扣，为下一场打下个铺垫，卖个关子。
某年夏季，雨水丰沛，河水充盈。听书听到夜半，忽然听到有人喊：有人掉河里了。众人大惊，睡意全无，齐齐俯身到桥栏边寻找落水人。有人脱了长衣长衫，一头扎进河中搜寻，未果。忽从河岸边又传来一声：莫捞了，人上来了。原来，落水人听书听到瞌睡，一个闪失，落入河中，但稍识水性，慌乱之中竟沿桥水相接处凫水至岸边。上岸后，拧了拧衣服上的水，兀自回家了。
八十年代后，电影开始在乡间流行，老桥又升级成露天电影院了。没有内幕消息的，或者知道消息晚的，大约是远远地看到桥面两棵杨树间挂起了白色的银幕，这预示着今晚的娱乐，于是奔走相告，相约去看电影。及至晚间，远远传来电影开始前放映员通过电影喇叭说明这是村里包的电影还是某家娶妻生子升学升官包场的电影，或者干脆就是今晚要哪两部片子预告的声音，人们这才蜂拥而去。
银幕上演着《少林寺》《最后一滴血》《望乡》《杜丘》……等爱恨情仇。银幕下的青年早已*动不安。南村的小伙相中了北村的姑娘，于是，三五伙伴在姑娘面前起哄，说些让姑娘脸红的话。姑娘无意的，骂不得气不得，扭头走开，躲进自己的伙伴中去，佯装看着电影；姑娘有心交往的，会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话，留下些蛛丝马迹。
我听过最大胆的故事，是有个小子看中人家姑娘，不消两场电影，就脱了凉鞋，伸脚入姑娘裙底，在人家小腿上来回蹭。姑娘胆子也大，半推半就之后，欣然答应小伙送自己回家。二人最后成没成，我就不知道了。
老桥周遭无遮无掩，蚊虫无处寄身，至夏，就成了纳凉之地。大鼓、琴书、电影过后，一些男子扛来一张床，一张苇席，一件被单，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以桥栏为幔帐纳凉消夏。
某年，西家的二小子与东家的二姑娘好上了，但二人差着辈呢，怎敢向家长坦白？几个月后，眼见姑娘肚子瞒不得人了，二人表面不动声色，却内心如蚁，焦灼不安。
某日初秋清早，二姑娘的父亲路过老桥，赫然发现自己二姑娘正与人睡在一起，定睛一看，竟是西家的二小子！气不打一处来，拉过小子的衣领，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大骂二小子是畜生，造孽！西家二小子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抽自己嘴巴子，改口表哥为老丈人，请求原谅！
这事儿轰动全村。双方家长鉴于姑娘腹中小人已经成形，只得找了保媒，从中说合，成就了一段姻缘。
我总觉着爱情固然水到渠成，初秋的纳凉却事出蹊跷，但苦于无法开口求证，不能证实这个纳凉事故是否事先有足够的预谋。
老桥见证着村庄的日渐繁荣，也见证着爱情的甜蜜与忧伤。
我与老桥的关联随着岁月流失也渐渐少了。
少年时老桥的影像是广角镜中的影像，长而宽，从北头走到南头，漫长而有趣。青年以后，老桥的影像是鱼眼镜头中的影像，短而狭，从北头走到南头，再也找不到少年时的感觉。
前几年，三哥说老家也要建设新农村了，原有村庄全部拆了重新规划，集中居住。
我总想，村庄扩了这么大，拆了往哪儿建呢？一了解，原来二十多年来，年轻人忙于活计，外出打工者众，村中多留守老弱病残，得了闲，荒了田。年轻人赚了钱，在乡镇、县城或者打工城市置了业，安了家。老家的房子空置大半，空置的房子占着良田不说，卫生条件、居住条件落后，通水通电耗费着资源，影响了规划。因为少了年轻人，散居的安全保障也就成了问题。
政府终于在远离老桥5里地的小学西侧建了新农村定居点，二层民居，有个小小的院落。亲友发来照片，白墙青瓦，很有徽派建筑的味道。我没去看——我也许会喜欢上那儿，但毕竟，我的童年不在那儿。
我再次回到老家。满目找不到熟悉的房舍、村道，全村已经荡然无存，谁家原来在哪儿，压根看不出；那口深井，那个老槐树，根本找不到。
老桥？！我急切地走过满是因拆房而翻开准备复耕的泥土，去找我的老桥。老桥不在了，代之以粗糙的水泥礅支撑的供流水的水泥管道。那些方形条石，那个桥拱，那个闸口，那些刻字，实物的与非实物的东西都荡然无存了！
二哥可惜道：都是文物啊！
二哥又说：故乡呢？没有故乡了！
是的，故乡呢？
童年回忆处便是故乡，我心里安慰着自己。
2020年2月25日星期二
新冠病毒禁足月余 于 徐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