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在皇宫中遇见他时,是我在冷宫的第三年。那年赶巧,弹琵琶的乐师死了。
我抓住了这个机会,没想到出了意外。
适值中秋宫宴将近,教坊司排演了大半年的曲子要讨贵妃的欢心,却不想在这最后一环出了岔子。
我听说这件事时,教坊司的管事梁公公正在愁眉不展地跟常嬷嬷诉苦。常嬷嬷是冷宫的管事嬷嬤,我们这一众宫女太监全都得听她调遣。她人长得不算漂亮,但贵在一个韵味,引得梁公公有事没事就往这人躲鬼嫌的北苑跑,两人总是能相谈甚欢。
在梁公公又发出一句深长的叹息时,我放下手中的洗衣盆,上 前对他福了福身子道:「公公,奴婢倒是会些弹琵琶的微末技艺。不知入不入得了公公的眼?」
常嬤嬷一记眼刀向我扎过来,在冷宫,最忌讳的便是我这种出其不意的莽撞人。
梁公公端详了我片晌,翘起兰花指笑道:「这妮子,有点意思。」
常嬷嬷的冷眼立刻化作万千柔丝,她攀住梁公公的肩说:「三哥, 我这丫头可不能白借给你呀。你多少...意思意思吧?」
我低下头,嘴角不经意地向上一挑。果然,在搞银子这件事上,还是嬷嬷最懂我。
梁公公肥腻的手指在常嬤嬤的腕子上滑过,他伸出两根手指道:「事成之后, 二两银子。」三日后,中秋宫宴。
我抱着琵琶,脸上覆着面纱,随一众乐师鱼贯入了长乐殿。当今佳贵妃宠冠六宫,最不喜底下人魅惑主上,是以奏乐的女子都以纱覆面,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贵妃娘娘霉头。
不知有多少个日夜,不曾有这么多光亮照耀在我身上了。在这间美轮美奂的大殿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赵明徽,这天底下至高至贵的那个人。
我初入宫时,曾是岚充媛的侍女,后岚充媛被发落去了冷宫,我才跟着她一起到了那里。我先头这位主子,性子不争不抢,是个不怎么得宠的嫔妃。就在她那侍寝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的后宫岁月里,她对当今圣上却有种近乎崇拜的爱慕。
我对皇帝的认知,多半都是那几年从岚充媛口中听来的。
赵明徽原是先帝的第六子,生母早逝,在一众皇子中也不算得宠。可后来,前头那些兄长伤的伤废的废,最后继承大统的,竟是这一向不起眼的幺子。皇权斗争的秘辛已无人再敢提及,只是在岚充媛的描绘中,皇上似乎总带着一股凛冽寒意, 不像是富贵窝里养大的王爷。
御极后,赵明徽把丞相姜衍的独女接进宫封了贵妃。姜家世代承袭国公之位,百年大族,根基深厚。到了姜衍这一辈,在政事上又颇有建树,姜国公年少时便在科考中-举中第,时至今日位极人臣。
宫人皆知,皇上对佳贵妃极尽宠爱,就譬如今日这中秋宫宴,一应都是按照贵妃的喜好来布置的。
我大着胆子往高座上瞄了一眼,皇上穿的是一件玄色暗纹龙袍,他果然如岚充媛所说的那样,即便笑着的时候,也压不住眉眼间泻出的清冷。贵妃就在他下首依身而坐,媚眼如丝地望着皇帝,秋波中尽是诉不清的柔情。
佳贵妃,长得可真是好看啊。
我挑弦的力气稍大了些,可不想这琵琶竟如此不争气,一根琴弦骤然绷断了,我指尖渗出的血就像是它的绝唱。
钻心的疼痛从指尖传来,我慌乱地稳住心神,暗自祈求方才那声格格不入的破音,在这管弦合奏中没有被人注意到。
所幸一曲将了,我凭着仅存的三根琴弦撑到了最后。行礼退下时,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赵明徽的目光似和我有一瞬的交合。
霎时浑身凛寒。
回到教坊司,我找梁公公去讨银子,谁知他竟变了卦。他把那断了弦的琵琶扔在我面前,说没找我赔钱,便已是慈悲了。
最后他实在不耐我的纠缠,打发手下的小太监给了我十个铜板,然后着人把我撵出了教坊司。
我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将散落了一地的铜钱一枚一枚拾起来在手心里藏好。冷宫的日子不好挨,可是我需要钱啊,在钱面前,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我回到北苑时,已经很晚了,常嬤嬷正拿着藤条拍打被褥上积下的灰。她伸手管我要银子,看到落在手心里的那十个可怜的铜钱时,常嬷嬷气得红了眼,扬起藤条就往我身上狠抽了一下子。
我咬牙忍着疼,不敢告诉她我还割伤了手。
她打完了我却又后悔,替我揉了揉被抽到的地方,叹了口气说:「行了, 赶紧进屋去看看孩子吧。」
没错,我还有一个孩子。
我的星星,今年已经两岁多了。小家伙都困得不行了,却还硬撑着等我回来。
她钻到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说:「小姨, 今天月亮好圆的,你怎么才回来呀?」
我替她盖好被子,轻轻拍着她说:「小姨都看到了,星星乖,快点睡吧。」
我没敢告诉星星,月亮这么圆,是因为今天是中秋。我之前答应过她中秋会带月饼给她吃的,可我这个小姨没本事,还是食言了。
冷宫三年,星星就是我的全部,也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星星是岚充媛的女儿。
被贬冷宫之后,岚充媛才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这件事最终还是传到了佳贵妃的耳朵里,她给常嬷嬷下了密令,让她落掉岚充媛肚子里的孩子。
常嬷嬷把药都送到岚充媛嘴边了,可到最后,她却又心软了。嬷嬷砸了药碗,对已然浑身浮肿的充媛娘娘说,贵妃那边我替你瞒了,这个孩子,还是生下来吧。
生产那日,岚充媛血崩。弥留之际,她拉着我的手说:「茵儿, 从今往后,我的孩子就拜托给你了。」
那天晚上,星河璀璨。岚充媛望着星空,始终安不下心闭眼。她用尽最后-点力气,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亲,给她取名叫星星。
之后,冷宫里的人你省一口,我省一口,把星星养到了今天。
我原以为冷宫的日子会一如从前那般平静晦暗,可却被教坊司一众人的突然闯入给搅了个稀碎。
中秋宴后的第三天,梁公公带来了一帮人,扬言教坊司丢了东西,要搜查北苑。
冷宫这地方,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只要师出有名,任谁都能来踩上两脚。
常嬷嬷气得指着梁公公的鼻子破口大骂:「梁三海你这个没良心的!摸了老娘却还要倒打一耙!」
梁公公掂量着从常嬤嬤房里搜出的银子,笑出了一口黄牙: 「常桂兰,你还真当自己是头蒜呢?」
那些银子,都是嬷嬷攒下来给星星用的。
教坊司的人仍是不依不饶,还要搜我的住所。我疯了一样地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去,星星还在我房里,我不能让人发现她。
可我哪里抵得过那些膀大腰圆的太监。他们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阶下,不由分说就拳脚相加。
终于,一声孩童的啼哭,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和常嬷嬷冲进屋中把星星抱在怀里哄,孩子太小,这么大阵仗她怎么可能不怕。
梁公公打量着星星两眼放光,他蹲下身看着孩子,满脸油滑:「哟, 没想到发现这么个宝贝。小妹妹,要不要跟公公去学弹曲儿啊?」他动了动手指,示意身后的太监上来抢孩子。
「呸!」常嬤嬷一口啐在梁公公脸上,挡在星星身前吼道:「我看你们谁敢动她! 这是皇上的女儿!」
-石激起千层浪。
很快,有御前高品阶的宦官来北苑传召,让我和星星去重华殿面圣。
我抱着孩子走在深长的甬道中,身侧押解我们的宦官,皆不发一言。
重华殿是皇.上的寝宫,我被宣召入殿时,皇帝和贵妃正肃容以待。我强自压下内心的慌乱,领着星星跪下行礼,伏着身子久久不敢抬头。
皇上问了我星星的生辰年月,有太监与起居注核对过,跟岚充媛承宠的日子完全对得上。
重华宫内寂寂无声,周遭越安静,我就越觉得阴冷噬骨。我掐了掐指尖告诉自己稳住心神,直到我看见,-双龙纹皂靴停在了我的面前。
赵明徽蹲下身,把星星抱起来揽在怀里。或许真的是血缘的关系,星星与他在起的时候,不哭也不闹。我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些。
贵妃娇盈盈地跪在皇帝身前请罪,言说自己竟犯了那么大的疏忽,才让陛下的掌上明珠多年蒙尘。泪水就在她眼眶里打转,却忍着不落下来,当真是我见犹怜。
皇上立时缓了神色,伸出一只手将贵妃扶起来。贵妃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娇嗔地笑了,她依偎在皇上身边,又伸手爱怜地摸了摸星星的小脸蛋。真是像极了一家三口。
佳贵妃柔声说:「陛下, 好不容易与小公主骨肉团圆了,不如以后,公主就让臣妾照看着吧。」
「小姨...」
星星唤了我一一声,带着哭腔。这么大的孩子,也能听懂大人说话了。她害怕,怕我会离开她。
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我却跪着不敢抬头,生怕踏错一步,就惹怒了天颜。
「公主殿下千金之躯,哪能管个奴才喊姨母呢。」贵妃的不悦全显在声音里,看向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身子伏得越发低微:「回娘娘的话, 奴婢纪茵儿。」
「抬起头来。」
这次说话的人,是赵明徽。他的声音低沉如深潭,却无端令我胆寒。
我依言抬起头来,猝不及防闯入了那双深邃的眼眸。我打了一瞬的寒战,就像是坠入了一方暗黑无光的寒潭中- -般,那双眸子似乎能睥睨-切,也能看透一切。
看到我的脸,赵明徽却微微皱了下眉,连带他身边的吴公公,也不期然变了神色。
皇帝温声抚慰了贵妃几句,让她先带着星星离开。-众人告退之后,重华殿中仅剩了我与他二人。
赵明徽坐回到上首龙座上,启唇问我道:「岚充媛,当初被发落到冷宫,是因为什么?」
我心头一凛,如实交代:「回陛下, 岚充媛为了给徐靖大人开脱,言语上顶撞贵妃娘娘,惹了贵妃不悦。」
「徐靖。」皇帝回想着这个名字。这两个字落在我的心上,每落一遍,都能扎上一道伤痕。「行了,你下去吧。」
我竟第一次在赵明徽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迟疑。
我叩了首,如履薄冰地退出了大殿。我想去栖霞宫找贵妃,求她能留我在星星身边伺候。星星不能没有我,我也不能没有她。
可还未出重华门,我便被人从身后叫住了。我对来人问安道:「吴公公吉祥。 」
吴忠全对我也揖了一礼,说:「姑娘可否把手伸出来,让奴才瞧瞧?」
在御前侍奉久了的人,脸上总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我还是依他的话把双掌摊开到他面前,手指上被琴弦割破的那道伤痕,仍清晰可见。
吴公公将拂尘往手臂上一甩,肃声说:「纪茵儿接旨。传陛下口谕,擢封纪氏为采女,迁居含珍院,钦此。」
我跪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若做了采女,那星星怎么办,谁来照顾她?
吴忠全看出了我的迟疑,扶我站起来,笑道:「纪采女这可就是眼皮子浅了。这当主子,难道还不比当奴才强吗?」
我搬到含珍院的第二天,佳贵妃派人暗中赐死了常嬷嬷。旁人只知,常嬤嬷的离开是因为贵妃慈悲,她早就过了该放出宫的年纪,很久以前就应该出宫回乡了。
可我却明白,嬤嬤除了死,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这宫廷。她是被先帝临幸过的女子,一夜承恩,却没得到任何封赏。只能在这宫墙中,蹉跎尽了自己的一生。
我做了采女,却再没有见过皇上。我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探听些这宫廷内的动向。
我的星星,被皇上封为了嘉慧公主,她是赵明徽的第一个孩子,皇帝给他再多的宠爱,都不为过。
可那是我从小抱到大的孩子啊。哭了,疼了,累了,病了,都是在我怀里才能睡得安稳。夜深霜重,孤枕难眠9,我好想念我的星星啊,想得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
含珍院中除了我,还住了好几位低品阶的妃子。整日见不到皇上,一群女人就聚在- -起靠聊闲天打发时间。
我很少参与她们的谈话,可一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也不想显得太不合群。只是我即便去了,大多数时间也是在听罢了。
东屋的陈采女最为善谈,她边嗑瓜子边说:「哎,你们听说了吗,嘉慧公主病了,陛下急得整日往贵妃宫里跑呢。」
我耳边嗡的一声,站起身来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采女吐了口瓜子皮道:「你不知道? 都好些天了,也不见好。」
在一屋子粉黛还在长吁短叹时,我已然冲出了含珍院的大门。
我飞奔在甬道中,向栖霞宫跑去。守门太监拦着我不让我进去,我苦苦哀求,我只想看嘉慧公主一眼,一眼就好。可他们却搡我,我摔倒在了宫门前的长街上,双掌擦破了皮,血痕斑驳。
我佯装离开,趁其不备时却忽然转身撞开拦在门口的内监,硬闯进了栖霞宫。我似乎听见有孩子细弱的哭声传来,我焦急地大喊道:「星星!星星你在哪?」
很快,有宦官追上了我,有人往我膝窝上踹了一脚,我扑倒在地上,被几个人从身后死死押住。
「放肆!」耳边皆是栖霞宫内监厉声斥责的尖细嗓音。
主殿的珠帘被掀开,流锦扶着佳贵妃,悠悠然然地从内殿走了出来。
我边向贵妃磕头边恳求道:「娘娘, 求您让我看看星星吧,看过之后我立刻就.....
贵妃闲适地摆弄着手指上纤长的护甲,她保养得那样好,哪怕连根头发丝,都比我这下等嫔妃的命还要金贵。
佳贵妃丹唇都懒得启一下,只对流锦递了个眼色。
流锦走到我面前,扬起手掌-巴掌向我脸上扇过来。
啪!皮肉相击的脆响仿佛在我耳畔炸开了,脸上火辣辣地疼,还未等痛意消减,流锦一巴掌又打在了我另-侧的脸上。
众目睽睽之下,我被掌了十几下嘴,口中一片血腥味,我再说不出话来了。
贵妃满意地浅咳了一声,掩唇轻笑道:「罚她去门口跪着吧,以下犯上,总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乌云掩去了光彩。我跪在栖霞宫门口,冰冷的秋雨浸得我浑身透湿,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直到传晚膳的时候,雨都没有停。栖霞宫的人见我还跪在门口,嫌我晦气,打发我赶紧滚开。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回了含珍院,一进门,吓得陈采女差点扔了手里的伞。
翌日,陈云云煮了鸡蛋来给我脸上消肿,她这人惯是这样,不管别人想不想听她讲话,她的嘴总是闲不下来。
「纪茵儿,我说你是不是没脑子啊?佳贵妃是什么样的人,你都敢去老虎嘴边拔毛?」
我牵了牵嘴角。她懂什么,她又没养过孩子。我想我的星星啊,我的孩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陈云云用鸡蛋在我脸上滚,这时却忽然有传旨太监来了含珍院,说陛下要宣我去御前。
陈云云吓得差点扔了手里的鸡蛋,问我说:
「你这是要撞大运,还是撞霉运啊?」
我面无表情地起身,要*要剐,随便吧。
传旨太监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说:「纪采女,你就打算这样去面圣?也不怕惊了陛下的驾。」
「哎呀是是是,公公你稍等片刻。」陈云云往传旨太监的手里塞了锭碎银子,拉着我去了她的妆台前,在我脸上敷了厚厚的粉,掩去还未消去的瘀伤。
我进了重华殿,赵明徽正在用朱笔批阅着奏章。我跪下请安,可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偌大的殿阁,唯有他手下纸笔相触的沙沙之声清晰可闻。大殿的地砖又冷又硬,我不敢说话,只能一直跪着,疼痛如虫蚁一般,细细碎碎地爬上我的膝头,啃噬我的骨血。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吴公公悄声进来,在皇上耳边回禀了些什么。赵明徽搁下朱笔,笔杆与玉石相击,嗒的一声冷音。
「嘉慧睡醒了,你去看看她吧。」
我猛地抬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见我愣着不动,吴忠全在-旁提点到:「纪采女还在等什么?小公主现下在后殿呐。」
我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膝盖-过血,剜心一样地疼。可为了星星,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跟在赵明徽身后,步步紧随着他去了后殿。进门之前,我特意修整了一番自己的鬓发,换上一脸轻盈的笑意。我不想让星星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星星坐在床上揉着眼睛,看样子刚醒没多久。-见到我, 小家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跳起来就往我怀里钻。
「小姨,星星想死你啦!」
我抱着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忍着不哭出来。我也想星星啊,抱着她就再不想撒手了。
赵明徽捏了捏星星的小肥脸,笑道:「爹 爹好不好,没有骗你吧?」
他是真的很喜欢星星。跟孩子在一起时,就连他眉眼间常带的冷峻也化为了初为人父的柔和。
我抱着星星,却发觉她有些不太对劲。她搂着我的时候,右手根本用不上力。
我把星星的袖子撩起来,那么小那么嫩的胳膊上啊,却有一处狰狞的伤口。是烫出来的。
我一阵惊怒。星星从小到大,从来没离开过我那么长时间。这才几天啊,就又是病又是伤的!
「这怎么回事!」
我质问了出来,已无法控制语气中的不敬与僭越。
吴忠全皱了眉,低声斥道:「采女失仪了。 」赵明徽抬手示意无妨,向我解释道:「贵妃根本不会带孩子,朕就把星星抱到这来了,朕亲自看着。」
我不敢再与他顶嘴,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些,看看她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处。
皇上给了我和星星独处的时间,到黄昏将落之时,才又回到了后殿。
星星抱着我不放开,哭唧唧地问:「小姨, 能不能不走了啊?星星乖乖的,你别不要星星.了.....
赵明徽就站在我旁边,没有松口。我明白,我是不可能留在重华宫过夜的。
我强挤出一个笑意,哄星星说:「星星之前不是说想要大房子吗?小姨去给星星盖房子,等盖好了就来接星星。」
哄了好半天,星星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撒了手。
从后殿退出来,我去找赵明徽谢恩,或者说,是去谢罪。
没了星星在身边,他还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我仍然惧怕他。
我跪在阶下,等着他慢慢拢着茶盏中的浮沫,饮下一口茶。
赵明徽淡淡说道:「答应 了孩子的事,要是食言可就不好了。」
我回想起方才盖房子的话,方惊觉失言。这虽只是我哄骗星星的托词,可在皇上眼中,这是借孩子的手在逼他给我换宫所。
我慌忙俯下身子请罪,可许久,都没听到上首那人有任何言语。
杯盖与茶盏相击的碎响就像是凌迟的刀,他若想要我死,便如捏死只蝼蚁那样简单。
良久,我听见赵明徽问:「知道今 天为什么罚你吗?」
我忍着委屈,答:「奴婢昨 日对贵妃娘娘不敬,该罚。」
一声轻笑飘来,仿佛是对我的蔑视。
赵明徽俯下身子审视着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周身不寒而栗。
他道:「你要是真心疼孩子, 那就自己争口气。像现在这样,星星即便跟着你也是受罪。」
他一句话点醒了我。在这捧高踩低的皇宫中,我若只靠蛮力,又怎么护得住我的星星呢。
告退的时候,赵明徽却又叫住了我。他墨色的眸子里是难起波澜的深潭,他看着我说:「另外,记得你自己的身份,不要自轻自贱。」我敛衽行了一~礼道:「是。 臣妾记下了。」三天后,皇上召幸了我。
临幸那晚,一切都如教习嬷嬤所说的那样,我替赵明徽更衣,伺候他躺下。没有温存的话语,没有意外的惊喜,甚至侍寝过后,我都没有在重华殿多留上一刻。
一切平淡得如白水一样。
只不过在他**进来的那一刻, 我睁眼看着明黄色的帐顶,心中有些难过。
这方宫墙,直到我死,也都不可能离开了。
有了宠幸,我也如后宫中那些争风吃醋的妃嫔-样,不时往重华殿送些吃食。只不过,我做的都是星星平日里爱吃的东西。
我从小在江南长大,南地的糕点讲究一个灵巧精致。我会偷偷去向吴公公打听,星星又有什么想吃的点心,然后捏成小狗小猫小兔子的形状,摆上满满一盘子。
从前冷宫的日子清苦,她没见过这些新鲜玩意,官家小姐平日里爱的这些东西,我家小姑娘也一定会喜欢。
可渐渐地,吴公公给我的点心单子变得奇怪了起来。除了星星喜欢吃的,还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就比如这花生酥,星星吃完就浑身起疹子,怎么可能要这个东西呢。
可每次从重华殿拿回来的食盒,打开之后都盆干碗净的。
总不能是赵明徽从孩子嘴里抢吃的吧?
一个月后,我被晋封成了宝林。
我搬离了含珍院,皇上指派了毓秀宫给我,让我跟程美人同住。
程美人不怎么得圣宠,又深居简出,在宫妃中是个存在感不怎么强的人。毓秀宫分为前殿和后殿,程美人虽是一宫主位,却只择了后殿居住,如此我便住到了前殿,这里比后殿甚至还更宽敞些。
我身边也有了使唤的宫女和太监,吟秋和忍冬是从冷宫中调派来的,我从前便认识,先前虽只干过些粗使活计,但好在用得放心。
我移宫那日,赵明徽竟来了,是抱着星星来的。他把孩子还给我,扬眉调侃了句:「大房子都盖好了,怎么不来接孩子呢?」
我抱着星星向他福了一礼,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的感激。
除此之外,他不让星星再喊我小姨,而是改口叫了母妃。他对我的神色依旧冷冽,我明白自己永远不会像姜贵妃那样拥有他的恩宠,但有孩子在我身边,我已然很满足了。
安顿好之后,我去后殿拜会程美人。我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问安,她不是个喜言谈的人,不过寒暄了几句,便打发我回去了。
可我在不经意间却注意到,她座位的软枕下面塞了一枚玉佩,想来是我来得太急,她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看那玉佩的样式,应是男子常配之物。
我没多言语,行礼告了辞。
有了宝林位分,我需得每日与各宫妃嫔去给贵妃请安。栖霞宫内聚了一众莺莺燕燕,佳贵妃坐在最上首,接着是宜妃贤妃婉妃,然后是宁昭媛楚修仪贞充容,脂粉香盈了一室。
像我这种位分低的,和程美人那种不受宠的,只能坐在最末之流。但我是这宫中唯一有孩子的嫔妃,又不得贵妃娘娘的待见,言语间总免不了挨两句敲打。
十月,佳贵妃生辰,皇上在栖霞宫设了寿宴,合宫妃嫔都去道贺。
宫宴之前,吴公公就接走了星星。星星如今是长公主,是要和皇上贵妃坐在一处的,我即便跟孩子再亲,也只能坐在不起眼的地方。
但我怕星星看不见我,又会在贵妃面前哭闹,惹了娘娘的不悦。宜妃看出了我的担忧,亲亲热热地拉了我的手,邀我与她坐在一-处。宜妃娘娘是个场面人,她父亲是姜衍的门生,入宫后她便也唯贵妃命是从,这后宫诸事大多是宜妃帮着佳贵妃料理的。
妃嫔们一个接一个向皇上和贵妃祝酒,都期待着能讨两位主子一个好脸色。我跟在宜妃身后,也去御前向贵妃贺寿。
宜妃轻巧地端着酒杯,满面喜气地对皇上和贵妃说了-连串的吉祥话,引得贵妃笑意都泛上了眉梢。我嘴笨,只能站在宜妃身边,低眉顺目地道一声吉祥。
可就在敬酒时,宜妃的手肘却故意往我的腕子上撞了一下,我没有防备,满满一盏酒,全都洒在了贵妃的云锦裙上。
贵妃惊得站起了身,流锦忙给她擦拭裙上的酒渍,可这裙子又不是桌子,哪里能擦得干净呢。佳贵妃这身云锦裙,是皇上御赐的,用料极为名贵,江南织造局费心劳力,每年也就能献_上来那么几匹。
我立刻跪下向贵妃请罪,不知这局面该如何收场。
贵妃冷了脸,撒着娇对皇帝说:「陛下, 这纪宝林如此莽撞,臣妾不高兴了。」
赵明徽用帕子拭了拭手,把星星抱过来,蹭了蹭她的额头问:「星星吃饱了 没有?吃饱了就先跟吴公公回重华殿,今天跟着父皇睡一
晚。」
孩子被抱走后,赵明徽牵起贵妃的手,浅笑道:「到底扰了 贵妃的兴致,嫣然说怎么罚,便怎么罚吧。」
自始至终,他甚至连看我一眼都没有。
栖霞宫内,觥筹交错,笑语晏然,只有我一个人,跪在殿门外冰冷的汉白玉石阶上。森冷的寒意爬上我的膝头,两腿疼得像针扎-一样,我快要撑不住了。
我对着月亮无声无息地哭,我想我娘了。
殿外值守的老太监看见我,啧了一声舌叹道:「宝林您快别哭了。今天是贵妃的好日子,让人看见您在这哭,多晦气啊。」
我赶忙擦干了眼泪,要是让贵妃知道,我的日子又该不好过了。
我在殿外的暗影处一直跪到灯火渐弱。宴会结束后,满宫的主子们曼声告退,皇上安寝在了栖霞宫中。是程美人悄悄来找我,搀着我回了毓秀宫。
回到寝殿,我便病倒了。浑身上下哪里都疼,双腿更是动弹不得,稍微碰一下 便痛得我直抽凉气。我烧得迷迷糊糊,身上被汗水浸得湿了干,干了湿。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朦胧间睁开眼时,却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
是赵明徽。
我就躺在床上眨眨眼看他,动都没动弹一下,以为自己还是在做梦。
赵明徽扶着我坐起来,拿了方软枕垫在我背后,让我坐得更舒服些。
我才清醒过来,皇上是真的来了,这才想起来要下床行礼,可刚一动腿上的伤就痛得我一身冷汗。
赵明徽示意我不要乱动,他握住我的脚腕,把我两边的裤脚都挽了起来。
我的两条小腿上,从膝盖到脚踝,全是跪出来的淤紫,有的地方还渗着血,狰狞又可怖。
赵明徽轻叹了口气,从袖口间取出一-瓷瓶药,倒在双掌间搓热后,往我双腿上敷。
他的手掌宽大而又温热,很像我哥哥的手。小时候我受了伤,我大哥也会这样哄着我上药。眼泪像开了闸一样,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赵明徽轻轻给我揉着伤处,问:「怎么了? 」我吸了吸鼻子,闷声答:「疼。 」
他用的这是什么药啊,-触到伤处跟火烧一样。
赵明徽眼角带了笑意,温言道:「稍微忍一下,这是军中的药。虽然疼了一-些, 但好得快。」
我哭得实在是太丢人了。我胡乱抹着眼泪,下床就要跪下谢恩:「多谢陛下。 臣妾失仪了,请陛下恕罪。」
「哎。」赵明徽托着我的手,把我扶起来坐好:「刚上好的药, 你往地上- -跪,全都白搭。」
他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让我躺下,说:「你先安心把身子养好。嘉慧在朕那住着,你不用担心。」
我喝过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那天晚上,我做梦了。
我戴着帷帽,坐在一方小舟中,双手摇橹,那是我年少时常去的一方荷塘。
我划着船向渡口驶去,却看见栈桥上站着一个身穿鸦青色长衫的少年。他离水边那么近,再往前走一步,就要掉下去了。
在他半只脚已然悬空时,我划着船撞了上去。他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我坐在船里咯咯地笑,问他:「你在做什么? 」
隔着纱帽,我想看清他的脸,却无论如何都看不见。微风撩起我面前的轻纱,我透过纱幔的缝隙悄然一瞥,却只看清一双寒潭一样的眼眸。
「小灰!」我喊着他的名字惊醒,眼前却只是无边的黑暗。
皇上已经离开了,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
吟秋听到声音,掀开帐子来看我。现在才方四更天,我只是被旧梦魇住了而已。
我躺回床上,额头上一-片冷汗,却已是不烫了。我睡意全无,脑子里开始琢磨起了白天发生的事。
我忽然有一种猜测。皇上或许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喜欢贵妃。
世人皆言爱屋及乌,贵妃那样厌恶我,皇上若真的宠爱她,怎么会对我有半分宽容呢。
可赵明徽的样子,分明是在收买我。他似乎想要扶持一个,能够与贵妃抗衡的力量。
在完全好起来之前,我不敢把星星接回来,怕把病气过给她。
傍晚的时候,程美人来看我。她一反之前冷清的态度,与我说了许多有的没的,直到忍冬进来点了灯,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将房中的人都打发出去,直言道:「美人若有什么话,那便直说吧。」
程沅芷垂眸沉默了片刻,望向我说:「茵儿,你从前与岚充媛在一起时,有没有听她提起过什么有关徐靖大人的事?」
徐靖,她是在这深宫中第二个愿意跟我提起这个名字的人。
我漠然摇了摇头说:「徐靖贪墨, 早已盖棺定;论,美人又何必旧事重提呢。」
程沅芷低下头叹道:「你不懂。 我爹爹曾是徐大人的副将,当年的贪墨案本身就疑点甚多,若今日徐靖大人还在,还能有他姜衍什么事呢。」,
我蹙了眉。
「你爹...可是程自钦大人?」
程沅芷很诧异,问我是如何得知的。
我随便捏了个理由,只说是当初岚充媛告诉我的。我看着程沅芷,冷声道:「美人, 我好心提点你一句。姜衍和贵妃如今只手遮天,徐靖即便有冤,这案子凭你的力气也翻不了。岚充媛趟了这趟浑水,下场你也看到了。 这件事我不想碰,我劝你也不要碰,你还有父母兄弟,莫要连累了他们。J
程沅芷绞着手指点点头,说:「茵儿, 这事我之后都不提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冷笑一-声,背过身抹去脸上滑过的泪痕。
她跟宋岚珊一样,又是个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