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到伊城县挂职副县长期间遇到的事。
那天刚好是农历三月初三,大桥镇不足一里路的主街道两旁摆满了地摊,吆喝声此起彼伏,我在张镇长的陪同下走上街头,看看东岭村群众摆的藤织竹编,又看看西河村群众摆的奇石河玉,翻一翻老王庄下的红薯粉条,闻一闻赵家坳擦的橡子凉粉。一路上,张镇长走在我的前头,每到一个摊位,如数家珍似的给我介绍情况。看摊位的大多是妇女,想必家里掌柜的正忙前忙后备货送货呢。张镇长笑眯眯地和她们打招呼,询问收入情况。我知道,三月份正是农村青黄不接的关键时候,口粮要保证,买种子化肥的钱也得有个保证。
快到街尾的时候,张镇长忽地拉住我指着一个地摊说:“宋县长,看,刘军,老刘头。”
“老刘头?”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地上铺着一块方桌大小的红绒布,绒布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闪闪发光的东西,像是奖牌或者纪念章什么的。一个佝偻身子的老人半蹲在小摊前,正撩起衣襟擦拭手中一块金黄色的奖牌。看到我们走过来,他忙站起来,将手中的奖牌背在了身后,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着说:“张镇长,你看,我又来了。”
“老刘头啊,你不是说不再摆摊吗?这,这咋又来了啊!”张镇长对着我摊了摊手。
“玉米种上了,想买袋化肥,嘻嘻。”老人一笑,皱纹犹如地里的垄,在脸上高高堆起。
这会儿日近中午,张镇长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看到我瞅他,忙对老刘头说:“老刘,你托我那件事,镇里已经开会研究了,马上,马上给你答复,这些奖章可都是你的宝贝,卖不得啊!”他边说边蹲下要去收拾那些奖章。
老刘头看看张镇长,又看看我。
“别动!”他手一推,把张镇长的手挡了回去。
“你是县领导吧?”老刘头弓了弓腰,打探似地问我。
我瞅了眼张镇长,他正抹去额头的汗粒。我点点头,蹲下身子,捏起一枚奖章,领牌上“自卫反击,保卫边疆”八个字擦的亮闪闪的,背面是总政治部的落款。
“这是七九年发的,还登过报纸呢!”老刘头也蹲下来,顺势将手中那块奖章放在了绒布上,翻起小腿边放的帆布包。
“不用,不用找,我知道那期报纸。”我原本想对他说,我也有块这样的奖章,还有那份《解放军日报》,一直保存在我的书桌里,但他那自豪的神情,让我把后面那些话咽了回去。
他一块一块给我介绍那些奖章的来历,他一会儿掀起衣服让我看他肋部的刀疤,一会儿卷起裤脚给我看他被弹片炸掉一块肉的小腿。他越说越兴奋,双手比划着,说着,时而发出“呜……砰……砰”声音,他的眼睛里燃起了熊熊的烈火,我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那个炮火连天的岁月。
“卖吗?”我打断了他的话。
“老刘,你不是来讲故事的吧?”年轻的张镇长打岔道。
“对,卖,都卖。”老刘头怔了一下,像遇到了救星一般。
“老刘,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没人买这东西!”张镇长的语气有点特别。
“我会买。”我伸手捧起老刘头刚放在绒布上那枚崭新的奖章,是退伍纪念章,这应该是后来发的。
“老哥,我要这块。”
“除了这块,别的随你挑,价格好说。”
我又捡起一枚三等功的奖章问:“我要这个。”
“这块得一张老人头,是肩膀上这个弹疤换回来的!”老刘头扯开上衣扣子,露出结实的肩膀,那个烟头大小黢黑凹陷的疤痕像个黑铁钉的钉盖,死死地钉在那里。
“这个呢?”我捏起一枚镀面模糊奖章,看形状我猜想应该是1952年前后发的。
老刘头眼睛直了一阵子,颤抖的双手递在半空:“这,这,不舍得啊!”他拍了一把大腿,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抹了一把脸,两手掂起绒布四角一抖,腾地站起来,“不卖了,俺都不卖了”,从我手中夺过奖章飞也似的跑远了。
我只听到绒布里呼呼啦啦一阵声响,随着老刘头沉重的步子渐渐远去。
两年后的一天,张镇长打电话告诉我说,县里退役军人事务局成立了,挂牌那天,老刘头作为代表参加了仪式,他胸前挂满了奖章,风光的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