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部曙光
其实借上回杨小楼的那个话题我可以再蹭一个这几年关于“传武”的热点，就简单聊聊传统民间武术与戏曲行的小关系，当做这个系列作品的一个小小OVA。
梨园界武行人员历来与中国传统武术界关系紧密，他那个也是“武行”，不过是民间的实战武术。梨园界戏曲模式发展向来旁征博引，借其他类似行业中的类似因素去发展自己的艺术，比如：“四小名旦”（张君秋，毛世来，李世芳，宋德珠）中的唯一武行武旦宋德珠在编排自己的武旦动作时就借鉴不少的体操动作，使自己的舞台呈现更加优美，那么对传武的借鉴也是同理。
在最早的京剧行业里，武行的概念和现在是不同的——这个早早到什么份上呢？那是得到京剧还不叫“京剧”的时候。京剧这个词定名是在上个世纪初，还是在上海定下来的（所以我觉着京朝派的京剧艺人一点瞧不起海派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名字都是人家定下来的）之前的京剧统称“皮黄”，一直到建国前还有这么叫的。皮是西皮，黄是二黄，是构成京剧唱腔最基本的两种调式，两者各来自安徽的地方戏种徽调和湖北的地方剧种汉调，两种调式用不同的节奏构成了千变万化的“板式”，比如流水板，快板，慢板等，不同的剧情人物叙事用不同的相对应的板式，这些成为了组成京剧名片上最基本的“根底”唱腔。这种音乐模式在中国被叫做板腔体。不仅这两种可以是这样，还有高拨子，四平调等调式；另外再加上从昆曲借鉴的“曲牌体”，就像宋词一样，同样的曲子填上不同的词；还有各种民间的小曲小调，比如《小上坟》里通篇唱的“柳枝词”，《锯大缸》里的“云苏调”，京剧中唱的基本音乐模式基本就由这三种组成了。如果不唱的纯音乐就有“夜深沉”等一系列干曲子，多数也是从昆曲来的，用于不同的场景剧情：元帅升帐用“水龙吟”，孙猴子偷桃用“万年欢”，每一出戏散戏固定要用“尾声”来表示。
宋德珠《小放牛》（黑白照片上色）
扯远了，简单又说了一下京剧的音乐，要说的是京剧的武行。在那个久远的年代，京剧中唱“文戏”和唱“武戏”的班子实际上是分开过日子的。文有文班，武有武班，这是打乾隆年间“四大徽班进北京”时就带来的经营模式和规矩，除了有时候唱戏同台，其余时间文武不相往来。又过了好久，皮黄市场盘活，两者逐渐才有交集，后来才不分彼此（李洪春老爷子在《京剧长谈》中说到京剧武行，也就是武生武旦武净武丑四门每年五月要固定在一起*鸡聚餐，名曰“祭五猖”，怕是文武分班留下来的遗风）不过武戏演员倒是一直保留着“跑江湖”时的规矩，无论是仍旧飘在江湖的野班子还是登堂入室的大班社，武戏演员都有着一个传统习惯：习武。
戏班子里的武行所练的“武”有两套，一套是咱们都在戏台上看见的，供人看的那些“体术”，翻跟头打把式，都是。那个基本上就近乎是“舞”了；另一套就是真正的防身用的武术了，早年都是戏班武行必须练的。原因在于：首先，绝大多数早年的皮黄戏班都是跑江湖场子，走水陆码头，哪个地方热闹就在哪唱戏挣钱，这样难免遇到不确定的、对自己不利的因素对自己施暴。梨园子弟地位低微，一没势力二没闲钱，只有用自己的拳头去“以牙还牙”了。所以戏班的武行不仅要“台上能打”，台底下更是不能怕事，遇上事可能要比台上打的都热闹（可能“全武行”就是跟这来的吧）台底下要是不能打，真来个耍胳膊根儿的来找茬，该怎么办？对于他们来说：在那个年代要从乱世中保护自己只有同样诉诸暴力了。“练武”也就成了梨园武行的传统科目。所以说这帮武戏子早年个个真功夫傍身，有时候师傅为了锻炼孩子不怕事的魄力和胆大的特点，还故意放他们出去跟人打架呢！从这点来说还是得谢谢新社会，要不然江湖子弟一辈子都得在动荡中漂泊。
原因之二，也是为了强身健体吧。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只要不作，京剧武行个个身强体壮。扒了光脊梁一身疙瘩肉，那都是起小练功练出来的。而且武行们只要不是有什么脏器上的大毛病，比如心脏病之类的，哪怕折胳膊断腿都能把自己调养的很好。老人常说“皮黄养人”，看起来有点玄学的意思，其实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演员们从小就会在日常训练中把这些练功方式带来的益处留在自己的身上。包括基本功的练习，压腿开筋拿大顶，这是练柔韧度和力度，之后就是各种动作的练习。最早从昆曲班子流传下来一整套练习方式，又结合徽班本身的状况调整，包括身段、动作，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就是“吐纳法”，他们在台上演戏连呼吸方式也要专门训练，因为台上不能张嘴喘大气，那样太难看了，腹部在呼吸时也要保持起伏不大，所以就要有吐纳的专门方法调整。还有专门的别的东西去调整在调整自己的身体的方式，这一整套就叫做“身段论”，这里面就综合科武术，舞蹈，人体生理等各方面的要求。这一套拿下来如果能一直坚持，又不故意败坏身体，对延年益寿身体健康大有益处。上回说的王金璐老爷子当代公认的武生泰斗，三十多岁时因为在陕西演戏时从一个比幕布还高的高台上翻跟头下来没注意把腰椎摔错位了，又赶上动荡年代没戏可唱，歇了整整十九年。但怹老人家仍然坚持基本功训练，切菜都是站弓箭步切的，一双当年可称之为盖世无双的铁腿就这么回来了。直到他五十多岁时重出江湖，一出手就是一出折腾死人的大戏《挑华车》，愣是拿下来了！而且一点东西都没减，怹老人家是舞台上的长寿星，八九十岁还能来一出费功大戏的主角，这和他年轻时坚持不懈的练习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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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璐《挑华车》踢腿，根本不用使劲，轻轻一带小腿脚就踢到额头那么高，这都是多年的功力磨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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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璐《挑华车》摔叉，你敢信这是都已经六十岁，腰椎还错位的人？
第三，就是相互影响。戏台子上的“武”和台下的真武是相互促进的。就说台上，多少前辈名家从传统武术中领悟到了在戏台上的优美姿态。老谭谭鑫培当年要演《安天会》的孙猴子，特意去找武术名家学猴拳；杨小楼就更不用说了，一提他的真功夫，行里没有不伸大拇哥的。杨小楼在武学修为上有“三绝”傍身：眼镜程的掌，善扑营的跤，陈家沟的拳。先说掌，眼镜程即程廷华，是清末京城八卦掌的一代宗师，他师父就是评书《童林传》主人公童林的原型八卦老祖董海川。程廷华本人也在八国联军进京时是*过洋毛子的英雄。杨小楼当年落魄时曾去白云观修道（所以当年他有一个杨老道的外号）在那里经人介绍认识了程廷华，学了八卦掌的精髓。现在京剧长靠戏中用的较多的“拧靠旗”就借用了八卦掌用腰的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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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华车》拧靠旗，这个是评判长靠戏好坏的一个重要的指标性动作，要求以腰力带动全身，力道使没使到位看靠旗的状态就知道了，好的动作要求靠旗不卷，飘带不乱，身上的家伙事都向一个劲一个方向走不乱动弹，讲究浑身上下都有一个“整劲”才能赏心悦目
再说跤，清朝善扑营可是那年头的国家摔跤队，八旗子弟摔跤传统打康熙年就传下来了。他们摔的京跤属于皇家内部密传，是国家机密，那可是实打实的真功夫硬把式，咱们现在的民族式摔跤就有当年京城皇家跤的传承要素（后来清朝灭亡，善扑营的扑户为生计无奈出宫授徒传艺，有的卖艺时特意会耍只有皇家仪仗队才会有的中幡，对自己的跤技对外报名就叫“御把式”）杨小楼的年代，京跤尚属大内秘技，虽说民间也有摔的（譬如有名的保定跤）但多少不正宗，慈禧爱看他戏，知道他喜欢这东西，就传旨让善扑营三位翼长传授他京跤技术。京跤重下盘，讲究“腰如盘蛇身似钻”，所以他唱戏底盘不是一般的稳当。我选的封面图就是杨小楼（最右侧）和同行好友掼跤的游戏照片。
还有一张技术是杨小楼非常宝贝的，就是他的太极拳。当年陈家沟陈氏太极拳第九代领头传人陈发科进京，杨小楼就想学他们家正宗的本事（可不是现在的广播体操式的太极拳），就下了点人脉本钱：先通过北平国术馆馆长许禹生联系上陈发科，又把北平市警察局长阎庚介绍给陈，助他在京开武馆。当年的武行没有真金白银换功夫是学不到手的，下了这么大的本儿，陈发科也没瘆着，就把他真功夫传了杨小楼（反正他也不是民间武行人跟自己没冲突，传他真功夫既能还人情还能扬名，这都是有利益交换的）杨小楼练的这套拳没有专门的功法瞎练都容易出内伤，连他视作接班人的外孙子刘宗杨都没教。有这三门绝迹傍身，杨小楼在戏台上的艺术表现堪称如虎添翼！
杨小楼《灞桥挑袍》
有人问了，这梨园行戏子学这个在社会上用的上吗？这个问正了，还真有用上的：南方和杨小楼同时代同名气的武生霸王盖叫天就有这胆量。当年全上海梨园行为了反对戏院老板方对自己的盘剥组织了大罢工，盖叫天腰上别着两把斧子就给人家开路去了。怹也有真功夫傍身，重要的是同行有难他有胆量打头阵，没点功力敢去吗？像这种南派艺人直到现在还保留着京剧初创之时的那种江湖气息。
盖叫天《乾元山》饰演哪吒（六十岁作品）
前面说的是武学对表演的益处，而台上的“武”其实也带动台下的武学修为。过去有句话：三年练家子打不过一年赖戏子，这话是有道理的。如果是真想有一辈子功力大成的习武人，除了天天不间断的练习（就像现在运动员似的）还要在身体上让真正要传手艺的好老师来调养周身气血，将身体状态保持但最好。（睡觉就最好的调养方式，有的拳师一天能睡四觉，不过就不分早晚了。除了吃饭睡觉他们所有时间全是练）但是见成效的周期太长，一般三四年才能有个小成。但是收益却是终身的。都传说内家拳人老功力厚，抛去玄学色彩，人家年轻时是下过大功夫的。所以说“穷文富武”，因为这里面投入的精力时间金钱都不是一般家庭能负担起的。而戏曲演员哪能有这悠哉游哉的生活，天天也就是练功，戏台上的基本功，睡觉也不安生。要是唱戏的功练完了就练练打架的功夫，练完这个练那个，互相作为调剂，就等于是把年轻时的体力和精力榨出来把这些东西速成。你想呀，那功夫三五年才小成的那对得上他天天都来的戏子，所以初期几年输很正常，到后期习武师父的调养见效果了，功夫才一点点厚起来。当然现在很多学这个的也就是闲暇时间的玩了，练他肯定下不了老人儿们的那个大功夫。记着是那位名家了，尚云祥还是谁来着，怹女儿描述父亲练拳时说：“我爸爸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打拳，就没见过他干过别的！”现代人不从事这行的能下这苦功夫？
这就是传武和梨园行的一点小联系，是因为杨小楼这话题牵扯出来的，当做一个番外看看逗逗闷子也好。也许有错误还请内行指教，我一定虚心接受。不过有一点我不接受：就是传武能不能打真不真这事，我是玩戏曲的，只负责搜集资料，我觉着传武到现在还流传一定有道理，打是肯定能打，但类似于“瘦老头一掌打的彪形大汉吐血”这个肯定是意淫。你要真想学格斗技巧去军校警校，那有专门格斗课，传授的技术都把人周身关节筋骨琢磨透了，保准一招制敌。要想靠这个社会上装个13也是挑水的回头——过了景（井）了，派出所也给你留好地方了；至于真假，挂子行也有腥尖，光腥不尖他肯定不是个好玩意儿（这话懂得的自然明白）像这种沽名钓誉的骗子肯定不安生惹出烧身的破事，到时候有公安局收拾他呢，就用不着各位大侠太义愤填膺了，一来有人裹乱，二来也不健康，毕竟动肝火伤身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