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坡道上的家》之后,引起千万读者共鸣的日本作家角田光代推出新作《银之夜》。近日,这本中文读者期盼已久的小说,由译林出版社出版。与《坡道上的家》聚焦“丧偶式育儿”一以贯之,角田光代继续讲述女性,尤其是东亚女性的生活隐痛,提出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假如一个女性没有遇上丧偶式育儿、家暴、职场歧视等等,她就能实现理想,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吗?
角田光代的小说语言平和,波澜不惊的讲述之下是婚恋生活中真实乃至灰暗的一面,比起男女关系情感纠葛,金钱在感情中的地位以及女性的劳动状况在她的小说中反而更加突出尖锐。她生于日本神奈川县,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曾获得直木奖、川端康成文学奖等诸多大奖。角田光代与吉本芭娜娜、江国香织一同被誉为当代日本文坛三大女作家,代表作有《对岸的她》《第八日的蝉》《纸之月》《坡道上的家》等。
最新小说《银之夜》被角田光代称为“埋藏心中14年的作品”,曾连载于VERY杂志,然而发表之后就被作者遗忘,一直到14年后校对稿重新被翻出,她这部“已然不可修改”的小说才重新与读者见面。讲述了三个高中女生年逾30后再度重逢并自我救赎的故事。井出千鹤是一名插画家,面对丈夫的出轨,她心中没有任何嫉妒之情,对于这样的自己,她感到很困惑;冈野麻友美早早成家做了母亲,她把自己没能做到的事情寄托在年幼的女儿身上,尝试改写人生,却屡屡被现实打脸;草部伊都子是一名单身海归女性,她渴望像自己的母亲——一位著名翻译家——那样度过不平凡的一生,但一切总是难遂心愿。这三个中学时期的密友,分别以妻子、母亲、女儿的身份,在人生的中途陷入一种细说起来略显矫情、但又实实在在让她们的身心得不到安放的困境之中。这也是角田光代笔下女性角色的共同点:她们从来不是孤立或者概念性的女性,而是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作为具体的角色存在的人,日常生活塑造着她们的行为与心理,给她们带来欢欣或痛苦、迷茫。
在角田光代笔下,女性角色的工作不是作为恋爱故事的背景设定或摆设而存在的,而是切实塑造了她们的日常生活、性格心理和家庭关系。这一点,在《银之夜》的开篇就表现得淋漓尽致:“晴天的那种青蓝色不行,夜晚的那种深蓝色也不太好,夜幕时分带点粉嫩色调的橙色如何?井出千鹤点击鼠标,对背景的色度进行微调。突然,她抬起了头,感觉眼球表面有些干涩,她不停地眨眼睛,然后紧闭双眼,用食指反复揉压自己的太阳穴。千鹤睁开眼。工作桌的前方是一扇巨大的玻璃窗。窗外,天空阴沉,云很低。从十楼的房间向下望去,远方的街景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灰色。千鹤发觉房间里有些昏暗,于是伸手够到墙壁上的开关,打开了灯。在橙色灯光的照耀下,房间突然变得局促起来。细小的水滴滴滴答答地落在眼前的玻璃窗上。千鹤直起腰望向正下方,走在街上的行人陆续撑开了伞。红色、黑色以及透明的伞像绽放的花瓣一般依次张开。千鹤关掉了正在上色的插画稿,打开了邮箱。有三封新邮件,其中两封是以前网购过的食品公司发来的广告邮件,另一封来自冈野麻友美。广告邮件千鹤看也没看就删除了,接着她点开了麻友美的邮件。好久不见。一切都好吗?嗯,小伊好像前不久回东京了。为了庆祝她回国,我们一起吃个午饭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有空?告诉我你方便的时间就行,剩下的细节决定好后我再联系你。等你回复哟。屏幕上的文字虽然平平淡淡,但是麻友美那讲话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像可以通过扬声器传过来似的。千鹤把手伸向放在工作桌一角的台历。其实无须看台历,因为几乎所有日子的行程都是空白的。千鹤点击了回复键,对着弹出的空白框出神。如果诚实地写‘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好决定的话明天也可以’,总觉得有些难为情,好像公开说自己非常闲一样。千鹤想,我和麻友美谁更闲呢?麻友美要带孩子,可能比我忙,可是就连伊都子去国外生活了三个月这样的事情,她也想办个欢迎会,看来说不定她比我还闲。想到这里,千鹤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一想到谁比我更闲,我会觉得安心呢?”
“小时候想,到了三十四岁肯定就是大人了,事实上,现在看来也并不是这样。真让人失望。”在一次聚餐后,伊都子对千鹤这样感叹。实际上,井出千鹤、冈野麻友美、草部伊都子三人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她们在还是高中生时就组建一支女子乐队“Dizzy”,并通过主流唱片公司正式出道。虽然高中毕业后“Dizzy”就解散了,但是这段辉煌的经历,让她们在回想青春时既有不真实的感觉,也有对平庸现状的不甘。不管是愿意提起这段经历的冈野麻友美还是不愿意提起这段经历的井出千鹤、草部伊都子,都在心底认为二十岁以前是自己的人生巅峰,也都会在无助或者迷茫时在心底问自己:现在这样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吗?千鹤以假装不知来逃避丈夫出轨的问题,麻由美不愿意承认把她正在把自己的梦想“复刻”在女儿身上,伊都子对所有工作都浅尝辄止,却将自己的一无所成归咎为强势的母亲干涉过多。尽管已经年过三十,但她们依然像少女时期组建乐队时那样,一切都由“大人们”做决定,而不尝试自己亲手推动自己的生活,直到生活变得像一潭死水才明白:真正地成长,是要直面自己内心的不安,而不是逃避、找借口或者把过错归咎于他人。“千鹤怕迷路,所以提前出了门,没想到一下子就找到了预约的中餐馆。虽然比预约时间早了十分钟,但去别的地方打发时间也不合适,没办法,她还是走进了店内,报上麻友美的名字。服务员领着她上了二楼的包间。千鹤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铺着白布的圆桌前。领她上楼的服务员离开后,千鹤翻看着菜单打发时间。草部伊都子比约定时间早三分钟到达。她穿了一件白衬衫和一条与之搭配得恰到好处的牛仔裤。她像高中时那样,挥着手走进包间,坐了下来。千鹤觉得,不管什么时候见伊都子,她都没什么变化。她的脸上只涂了一层薄薄的粉底,几乎是素颜,但看起来还跟二十四五岁的小女生一样年轻。明明穿着也很随意,但清爽又干净,浑身透露出一种引人注目的华丽感。千鹤认为,她之所以不会老,是因为没结婚,不必为生活琐事操心。……千鹤与伊都子面面相觑。服务员打开门,手里端着放有绍兴黄酒的餐盘走了进来。他毕恭毕敬地将酒瓶、玻璃杯和冰块并排摆放在桌上,三人默默地看着服务员做完这一系列动作。麻友美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将脸靠近菜单,又追加了几个菜。千鹤与伊都子再次面面相觑。伊都子挑了挑眉,于是千鹤问道:‘艺人?’两个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什么呀,笑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嘛。’麻友美往桌子方向探了探身子,视线在两个人身上不停地游走。千鹤想:麻友美总是这样,我和伊都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说实话,搪塞敷衍一下就过去了,只有麻友美毫无保留,什么都说。要不我今天也跟她们坦白好了,我的胖头鱼丈夫和一个年轻女人出轨了。千鹤喝光了第二杯啤酒,擦掉大笑时溢出的泪花,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角田光代讲述的充满内心独白和微妙对话的故事,以及女性在职场和家庭之间徘徊犹豫的状况,不禁令人想起日本其他书写主妇故事与女性生存困境的小说家——与角田光代同样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的小川洋子的《陪行马》讲述了一个平凡的超市女试吃员的故事——也与近年来出版的一系列反映日本社会问题的纪实作品构成了彼此勾连、相互映照的关系。角田光代也被评论家誉为“反映日本泡沫经济破裂时代困境的小说家”。在《银之夜》中也是如此,比如这段细节描写:“15岁起,千鹤就一直和这两位好朋友有来往。千鹤重新回忆起她们的样子,内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们三人会一直在一起呢?每次听麻友美讲述带孩子的烦恼,我和伊都子都无法感同身受,我也不觉得她们能够理解我的婚后生活。至于伊都子,她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她现在又在做什么,我和麻友美都不知道。所以,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三人即便聚在一起,也只会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将心中所思所想和盘托出了。可是,为什么即使这样,我们还一直见面呢?回邮件说了“期待和你们见面”之后,我才真正开始期待,这又是为什么呢?不知从何时起,千鹤脑中浮现出的两人的面容已经回到了近二十年前少女时的模样。”
作为日本三大女作家之一,角田光代始终关注女性问题,以细腻的笔触、直观地展现她们面对抉择时的彷徨与挣扎,陷入困境时的患得患失,委顿与奋起。《银之夜》中三位亲密女友的成长与迷茫、隔阂与友情,向我们传递了绵延不绝的女性力量,也鼓舞所有想要“乘风破浪”的女生:追寻与锻造自我,是我们一生漫长的上坡路。(读者报全媒体记者 何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