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无关)要快快融入社群,除了学会当地的语言,对人际交往的称呼好好掌握,也是必经之途。 (人民视觉/图)
朋友年纪也不小了,可是精力充沛,兴致勃勃,什么演讲都要听,什么课程都去学。年前,她参加了工联会的电脑班。第一次上课,老师一进门,她就迫不及待举手问道:“请问,您遵鲜打棉?”从台湾来了香港几十年,她粤语还是没有学好。老师是广东人,对着这位积极好学的老学生,不明白她在问什么,不免一脸茫然,不知如何回答。扰攘了半天,才弄清楚她在问“尊姓大名”,“叫阿Sir啰!”他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说。
记得初来香港进培正中学时,我也曾经不太习惯,为什么同学对男老师称“阿Sir”,对女老师称“密丝”,在台湾,不论男女教师,我们不是得规规矩矩称什么“张老师”“李老师”的吗?原来,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习惯和规矩,要快快融入社群,除了学会当地的语言,对人际交往的称呼好好掌握,也是必经之途。
称谓和称呼,其实是不同的两回事。根据词典解释,称谓,是“对人或物所加的名称”;称呼,则是“对人口头上的称谓”。譬如说,对方的身份是教授,你跟他开始交往时,当然会尊称一声“某某教授”,但是根据国籍、年龄或性格的不同,他可能就会提出让你用另外一种方式来称呼。记得与好友布迈恪(Michael Bullock)第一次见面时,他是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名教授,蜚声国际的名诗人,我则是前往当地旁听他上课的年轻访客,大家年龄地位差一大截,自然会恭恭敬敬地叫声布教授,谁知留着一把大胡子,眼神俏皮的他,马上更正说,“叫我Michael”,看到我不以为然的表情,他立即加上一句,“这有什么?我的学生还叫我Mike呢!”
跟林文月和白先勇最初交往时,他们就分别提出大家互称姓名的要求。这大概是我们这一代人在台湾念中小学时已经养成的习惯吧!因为彼此称名道姓,就会产生一种似同窗故旧的情谊,对方与己身之间的距离拉近了,生疏客套的感觉逐渐消失,亲切融洽的感觉油然而生。称呼,本来就是“用适合对方与己身关系的名称来叫人”的意思,很高兴当初这么互称对方,假如一开始就尊称“林先生”和“白教授”, 恐怕至今还改不了口,会不会就此永远停驻在高山仰止的远距上?原来,人与人相处,称呼就是一把衡量彼此之间交谊的尺,起首扯长了,往后缩不拢!
张晓风曾经在《明报月刊》发表过一篇有关华人“满街认亲戚”的文章,可说是妙趣横生,读来令人莞尔。中国人的称呼,最喜欢攀亲道故,什么“钱妈妈、陈阿姨、谢大哥、赵小弟”等等,又因为身份、地位的不同,衍生出什么尊称、敬称、谦称、贬称、戏称、雅称等各种名堂,总之多姿多彩,不一而足。即使同一个称谓,由于时代的变化,地域的差异,也有完全不同的解读。多年前,内地夫妻习惯于彼此互称爱人,哪怕两者之间爱情已经荡然无存也罢。如今不论何地,很多夫妻都以“老公老婆”互称,这种从前认为不太典雅的说法,现在出现在绅士淑女的口中,早已习以为常,就好比穿上破洞牛仔裤当时髦似的,谁敢说失礼?你若文绉绉说“外子内子”,人家还当你是从博物馆里走出来的老古董呢!
许多年前,跟随香港翻译学会去内地访问。那天到了杭州,接待单位盛情殷殷,大家对谈时,有人冲着我叫,左一声大姐,右一声大姐,那时还很年轻,不由得心中很不服气,对方明明年纪也不小,干吗叫我“大姐”呢?难道叫声“小姐”就不行吗?后来问了当地人,才知道在内地叫“大姐”是尊称,叫“小姐”反而是贬义,暗指不正经行业的从业者。同样称“姐”,在昆曲《牡丹亭》柳梦梅《拾画》《叫画》那两折里,只见他捧着杜丽娘的画像大叫“姐姐”,一声声哀婉动人。这原是个亲昵的叫法,难怪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那年在美国加州巡演后,观众群中一大批洋学生看了戏都学着叫,对他们来说,这个称呼,比起英文里的“蜜糖”“甜心”“亲爱的”来,显得既贴心,又新奇。
法文里的“Mademoiselle”,意指未婚女士,即为“小姐”;“Madame”则是“夫人”的意思。在巴黎留学时,看到一本有关称呼礼仪的书,方才得知在法国,你对陌生成年女子应该称呼为“Madame”,而不能称之为“Mademoiselle”,否则会冒犯了她,因为暗指她是嫁不出的老姑婆;在香港则刚刚相反,看到陌生女子,无论什么年龄,必须称之为“小姐”,而不能胡乱叫“太太”,否则对方会不高兴的心想,“难道我看起来这么老吗?”听说,此地曾经有一宗诉讼,就是因有人不知就里乱叫女士做“太太”而不称“小姐”所引起的。
这些年疫情严峻,长时宅在家中,内地剧看多了,发现今时今日的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称呼除了五花八门,也越来越倾向于省略了,例如“王总、何副、李工、张博”之类,难道是生活节奏快了,连跟人打个招呼,也一切从简了?真不知道这样的称谓,一旦翻译成外文,该怎么处理才恰当。
这世界,看到坊间已经把年轻貌俏的男子,从叫“小白脸”进化到“小鲜肉”,就知道时代不同了。难怪我在教大学硕士班的“翻译工作坊”时,问学生有关称谓的问题,提到“昆仲”两字,居然一连几年无人知晓。又有一回,说起“老冬烘”一词,更是令全班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继而垂首低眉,默不作声。
金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