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九点，苏见秋系着围裙，拿着拖把，立于窗前，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心情好到爆炸。
在过去的五年多里，她日日闻鸡起舞，陀螺一样连轴转，繁重的工作压得她透不过气。
直到那晚，她于半夜醒来，仔细端详着儿子熟睡的小脸，赫然发现儿子的下巴上不知何时竟长出一颗针尖大小的黑痣来。就那么一瞬间，她被一股汹涌的愧疚和酸涩包围，眼眶湿润，视线模糊。
原来有种悲伤叫做：你就在我面前，我却错过了你的成长。
一周后，她向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在闺蜜的带领下学做线上卖货。
有闺蜜提供货源手把手教学，加上苏见秋之前和很多女性客户建立了很好的私人关系，如今转行卖专柜撤柜正品大牌护肤品，很多人愿意跟她买，倒也做得顺风顺水。虽然赚的不如辞职前多，但她终于闲了下来，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每天紧好发条，早出晚归四处奔波，连儿子的生日都没时间庆祝。
人生的重心不该永远在工作上，在满足基础生存条件的同时，她也希望仰脖看一眼蔚蓝的天，低头瞅一眼原野的花，更想牵着儿子粉嫩的小手，细数他每一天的变化，陪着他慢慢长大。
看，慢下来的自己，就连在晨光下悠闲地打扫，嗅着冬日暖阳的味道，也是一种幸福。
苏见秋有了太多待实施的家庭计划，每一个计划都像儿时的糖果五彩缤纷让人着迷。
然而下一秒，她的美好畅想就被门口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锅碗瓢盆的撞击声打破。
婆婆累得哼哧哼哧：“哎哟，这楼咋这高呢！我去年来爬这楼还没这么累，今儿咋就不行了呢？这两条腿哟，沉得跟灌了铅似的。老头子，你行不行啊？我怎么瞅着你脸这么白呢？”
“没、没劲儿。喘不过气儿。”公公上气不接下气：“我说不来不来，你们非要……咳咳……”
接着，苏见秋无比惊悚地听到了一阵母鸡的尖叫以及疯狂扑扇翅膀的声音。婆婆说：“快，快摁住！这该死的东西，一路拉屎。属你最闹腾，明天就先把你给炖了。”
脚步声终于在门口停下，老公甘杰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气喘吁吁：“行了，东西就放这儿。爸你没事儿吧？妈你搀着我爸点儿……”
2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苏见秋都处于一种懵逼加崩溃的状态中。
她怀疑公婆把整个家给搬来了：一个超大号行李箱，因为塞得太满，箱体都变形了；几个装满了红薯和苞谷的蛇皮袋，泥土落了一地；几个装着鸡蛋的塑料桶；一堆锅碗瓢盆以及不知道什么破烂；最离谱的当属那三只被捆在一起的“咯咯”叫唤的老母鸡……
这些原生态的东西的出现，让这个一尘不染的家瞬间变得杂乱不堪。
苏见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甘杰不像是接他爸过来看病的，倒像是让他爸妈过来养老的。
苏见秋不记得她是怎么度过这兵荒马乱的一小时的，寒暄结束，她赶忙把甘杰拽到一边：“爸妈今天要过来，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爸身体不舒服挺久了，我不跟你提过想找个专家给看看么。昨儿王胖子说认识二院一个专家，可以给我安排，我就给我爸妈打电话了。本来想过两天去接他们的，结果他们自己就坐车来了。”
这么明显的谎话苏见秋是不信的。公婆不是那么积极的人，电话肯定没少打，一家子肯定没少商量，就瞒着她呢！什么人啊这是，跟她玩儿心眼儿呢！
“爸过来看病理所当然，可他们为啥要带那么多东西？我怎么瞧着他们是把整个家给搬来了？”
见苏见秋语气不善，甘杰却没有勇气承认他就是接爹妈过来养老的。他决定先拖一下，晚些时候再找合适的机会跟她说，便道：“我爸妈你又不是不知道，苦了一辈子，一点舍不得浪费。能用得上的都带来，就不用再花钱买了。”
甘杰既然没明着说爸妈是来长住的，苏见秋也不好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甘杰早早去上班，公婆还没起床。苏见秋送了儿子去幼儿园后，顺便去菜场买菜。另外还买了条新毛巾和牙缸——别看公婆带了那么多东西，却共用一条洗脸毛巾一个牙缸，苏见秋实在看不过去。
平日苏见秋早晨就冲点坚果麦片配牛奶，中午要么外卖要么煮个鸡蛋面，下午接了孩子回来再做简单的三人餐，安排得明明白白。现在她得做饭给公婆吃。早晨买了包子豆浆回去，另外还熬了一点粥。中午四菜一汤，既要照顾他们的胃口还要清淡营养又健康。
既然公公是来看病的，吃喝这点小事她还是理应做好的。
3
就这样三天过去了，甘杰却没安排公公去医院。
他每天早出晚归啥也不管，照顾公婆的重任落到了苏见秋身上。
虽然公婆还没到不能动的地步，但他们的生活习性天差地别让人窒息。公婆一辈子住在农村，没那么讲究，袜子随手丢，吃个酥糖渣撒了一地，洗手台的水从来不擦，厕所更是一天提醒三遍也不记得冲。苏见秋只好不停地跟后面收拾。那种久违的精力被透支的感觉又回来了。
苏见秋憋了一肚子气。
工作辛苦是为了晋升为了赚钱，照顾公婆辛苦还得忍着又是为那般？为他们是丈夫的父母，生他养他的人？为他们是孩子的爷奶，血缘上的亲人？可他们不曾养育过她，为什么活儿都是她一个人干？
直到第二周，甘杰才在苏见秋的催促下带公公去医院做了检查。各种拍片化验，得出结论，还是老毛病，可以手术也可以保守治疗。
公公选择保守治疗，最后住了三天院，开了一堆药回来。
出院后，谁也没提回老家的事，苏见秋想着刚出院，也没好催。
那日，苏见秋终于忍无可忍，问甘杰：“你打算什么时候送爸妈回去？爸身体也没什么大碍，回家休养也是一样的。”
甘杰犹豫一瞬，说：“见秋，那天办出院，我跟爸妈商量了一下，让他们就住咱这儿，不回去了。虽说我爸是老毛病，但我妈年纪大了，一个人在老家照顾我爸实在有点吃力。万一有什么情况，我回去都来不及……”
下一秒苏见秋就笑了，因为她毫无悬念地听到了那句被亿万男人奉为经典且代代相传的神圣发言：“我爸妈养大我不容易——”
但显然，甘杰在调动情绪方面要比那些男人更优秀。因为他的眼眶肉眼可见地红了，声音也带着哽咽：“我爸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好，活儿都是我妈干，又要下地又要管我读书。有次我妈病了，在床上躺了好多天都没告诉我，怕影响我考研……当初买房，我执意要买个大点的，就是想以后把他们接过来一起住。他们搬过来能天天见到孩子，不用巴巴地盼着我回家，我也不用担心他们……”
苏见秋全程没有打断甘杰，她想看看一向话不多的他，这次为了让他爸妈住下来，到底能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到什么时候。
原来有些人不是不善表达，当他们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时是可以秒变煽情大师，文学巨匠的。
“抒情够了没？”苏见秋冷冷道，“甘杰，谁都有爹妈。我就问你，如果不是我爹妈走得早，现在我提出让我爹妈也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你会同意吗？你当然会啊，反正他们也不在了。而且房子是咱们一起买的，你也没有权利反对。
“但我要告诉你，就算我让他们搬过来住，他们也不会来的。因为他们知道我有多累多忙，他们不想让我更辛苦。你让你爸妈过来住，可以。子女照顾父母本来就天经地义，但是你能不能别把一切都扔给我，让我替你尽孝呢？谁的爸妈谁伺候去，这没毛病吧？”
4
苏见秋自认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媳妇。和众多媳妇一样，她其实对除了自己父母之外的一切老人都是没什么包容和耐心的。
她可以表面客气，礼貌，周到，但内心并不多爱他们，所有交往中的繁文缛节啰里啰嗦也全凭毅力和涵养在忍受。
正因为清楚自己耐心有限，且没有奉献精神，不适合长久地和不是自己父母的老人住在一起，她从*到临产以及产后做月子，都从来没有麻烦过公婆。前期自己多受累，后期高价请月嫂。
如今她辞工转行，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儿子和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被鸡贼的丈夫惦记钻空子，绑架来照顾他自己父母的吃喝拉撒的。
苏见秋想起几年前公公也曾因为检查身体来家里小住过几天。
那次恰好苏见秋被公司派去外地出差一周，完美避开了照顾公公的重任。等她出差回来，累虚脱了的甘杰刚刚把二老送走。
苏见秋问：“爸那次过来治病你怎么不说让他们住在这里呢？其实你也知道照顾老人辛苦，知道多两个老人要多做多少事，费多少心思。所以这么多年你也没说过接他们过来住，直到我辞了职，换了工作，你的孝心才冒了出来。”
甘杰有些不悦：“我爸妈也是你爸妈不是吗？为人子女孝顺老人不是应该的吗？如果我工作不那么忙，有时间照顾他们，我也不会让你这么累的。我这不是没办法吗？怎么你说得好像我在压榨你似的。”
“难道不是吗？”
越谈越崩，甘杰有些丧气：“好吧，你的意思我知道了。等再过一阵子，我再问问他们的意思吧！实在不行，我也换工作得了。”
呵！苏见秋简直要被这最后一句笑死。换工作就换呗！吓唬谁呢？孝顺父母天经地义，谁还能阻拦咋地？
5
不知不觉公婆就已经住了三个多月了，这三个月矛盾频出，摩擦不断。对于那些无法忍受的生活习性苏见秋直接指出。婆婆也终于不忍苏见秋的刻薄，抹着泪跟老伴儿说：“要不咱还是回老家吧！”
苏见秋听见了无动于衷。
看着苏见秋那么对自己爸妈，甘杰寒透了心，当晚出去跟几个哥们儿喝酒解愁。
几杯酒下肚，甘杰越想越委屈，鼻子一酸，哭出来。
哥们儿大惊，忙问怎么了。
甘杰摇头苦笑：“想想结婚真他娘的没意思，好不容易条件好了点，把我爸妈接过来住。这才三个月呢，我老婆就……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有爹妈是我的错吗？想让他们安度晚年有错吗？为什么我老婆她……非要这么刻薄呢？”
“哎哟，原来是这事儿啊！我还当怎么了呢？”哥们儿拍他肩安慰道，“谁家没点婆媳矛盾，鸡毛蒜皮啊！你这都算好了，我爹妈来了才三天，我老婆就摔摔打打，给我爸妈脸色看。后来干脆饭都不做了……”
“哟哟哟！可把你们这群大老爷们儿给委屈坏了！”一哥们儿的未婚妻投来鄙夷的目光，声音那叫一个敞亮。
她男友见状赶紧扯了扯她衣角。
“我拽我干什么？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们男人啊，一个个可孝顺了。结婚前不孝顺，结婚后有老婆就忽然开始孝顺。一个个的‘我爸妈养我不容易’，‘我把他们接过来住，照顾他们有错吗’。我就不明白了，照顾爹妈你们倒是自个儿照顾去啊，扔给老婆算怎么回事儿？这叫啥？‘孝顺外包’啊！”
女的越说越气：“你们的老婆也真是倒霉，伺候一大家子吃喝拉撒，累个半死还不能有情绪，发个牢*就说给人脸色看。合着媳妇就是既干活儿还得背罪名？这不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吗？真的，我劝你们男人可别嘴上尽孝了。”
她男友尴尬得脸都红了：“什么孝顺外包啊？说这么难听干嘛？”
女的寸步不让：“难听？你们做的时候都不觉得难看，我说一声你们又觉得难听了。”
“XX。”她叫住对方的名字：“咱俩结婚后，你可以把你爸妈接过来住，但他们的一日三餐得你负责。要么你请个保姆照顾他们，要么在附近租个房给他们住，再请个保姆照顾他们。反正除了像生病这些特殊情况之外，尽量不要麻烦我。”
“我也是爹生娘养的，以后我爹妈不能动了，我会亲力亲为，不会让你去照顾他们。怎么样？你想想呗！这些你要能接受，咱俩就领证。不能接受咱就好聚好散，省得日后你也这样在你朋友面前说我坏话。我可不吃那闷亏。”
6
一番话说下来，全场静默，气氛尴尬。
哥们儿觉得自己的未婚妻说话太没分寸，太不给人面子了，正端起酒杯打算转移一下话题，未婚妻却一把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大咧咧道：“我这人就这性子，说话冲，各位多担待，我是看大家也是处了多年的朋友，以后我跟XX结了婚就是一家人，才有啥说啥的。你们要听不进实话，算我没说，对不住了。”
“没有没有。”另一人说，“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那啥，老甘，别愁了。听说你老婆现在在卖护肤品，大牌子，折扣价是吧？你让你老婆给我安排一套呗！我送我老婆。我妈前阵子住院，我老婆忙前忙后的，没少受累。咱也表达一下谢意，浪漫一下，哈哈哈哈！”
回去的路上，甘杰的思维还是有些混乱。明明是出来找安慰，寻共鸣的，结果却被哥们儿的未婚妻噼里啪啦一顿教育。什么“孝顺外包”，什么“倒打一耙”……究竟是现在的女人全都变得自私了，没有奉献精神了，还是自己真的像她们说得那么无耻呢？
隔天，老两口说病养得差不多了，而且在这里住着没在老家舒坦，想回老家去了，甘杰犹豫了一下，没有反对。
二老让甘杰给订票，他们要自己坐车回去。
苏见秋说：“这么多行李，让甘杰开车送你们回去吧！爸，妈，回去好好休息，别下地了，我跟甘杰会按时给你们打生活费的。哪里不舒服了及时打电话回来，该上医院上医院，该吃药吃药，不要撑。有什么事就叫甘杰回去，别怕累着他。”
积攒了三个月的不满和怨怼在这一刻化为乌有。老两口透过车窗向苏见秋挥手，让她别送了，照顾好孩子，平时别太累着。
回程，甘杰想一路，越想越觉得哥们儿的未婚妻的话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这么多年了，他确实没给爹妈做过一顿饭。逢年过节回去，也是见秋进厨房打下手。这三个月里，他除了动动嘴皮子，也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更有不争的事实——他确实是看见秋辞职在家，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才想到接爸妈过来住的。
孝顺这东西，真挺神奇的。有些时候不是与生俱来，而是突然萌发。也不止男人会突然孝顺，很多待字闺中的女儿家也是。衣来伸手半辈子理所当然，也不觉得爹妈给自己洗衣做饭有多辛苦。可等哪天新嫂子进门，看着自己的老妈忙前忙后给全家做饭，心里那个酸哟！
甘杰开累了，把车停到路边休息，掏出手机，给苏见秋发了条信息：老婆，我已经往回开了。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