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回到少年时代,老家屋后,有一片一片稻田,银色的月光笼罩着田野。远远地,望见一群人正在割稻子,我拿着手机,想拍下这个画面,却怎么也调不好焦距,画面总是模糊不清。于是我顺着田埂往前飞奔,企图走近一些,定格这幅美好的画面:月光下的田野,黄金般的稻穗在风中摇曳。
一条小溪从大片稻田间流出来,绕着屋旁的竹林流向远方,稻香弥漫。
走到稻田边,我蹲下来,准备拍摄割稻子的场景。此时,我从镜头里突然看见了人群中居然有我的父亲和母亲,虽然是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是镜头里却真实地闪现了父亲和母亲的身影,我惊喜万分,实在是有很多年没看到我的父亲母亲了。我激动得大叫一声,爸,妈!顺着田坎就扑了过去……
遽然惊醒,人已经从沙发上转移到了地板上,原来是南柯一梦。
我的老家在大巴山区,靠天吃饭。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历经了一段饥饿的岁月。主粮严重不足,日常是稀饭,要么是红薯稀粥一锅,炒菜没油水。那时候能吃上一碗白米硬饭,那简直是一种奢侈的梦想。
20世纪80年代初,农村分田到户,我们家6口人共分到了3亩田地。在我们老家,全是丘陵地带,乡村基本没有公路,所有的农活儿都是原始的人工作业。
稻田,在诗人的笔下,也许是一首恬静幽远的田园诗。而我总觉得,稻子扎根于厚土,吸收了饱满的地气,不卑不亢,默默生长,多么像那些一生把双足根须一样扎在大地上的农人。
春天插秧时节,每天天还没亮,父亲便起床,高高地挽起裤管挑起竹筐,趟进水田里插秧。遇到雨天,父亲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风声、雨声、雷声里继续手把秧苗低首弓背面向水田背朝天,机械地在水田里移动,由一个绿点,逐渐成一条绿线,再变为绿面,累积成稻田,一垄田野,最终披上一片新绿。当父亲插完手头上最后一棵秧苗,站在田埂上,回头眺望,看那一片浑黄的水田里,无数苍翠欲滴的秧苗,整整齐齐地站着,想着那辛苦的汗水,为大地着了色,身上的倦意顿时消了几分。父亲仿佛看见了金黄的稻谷在微风中,在阳光下,沉甸甸地翻起稻浪,闻到了稻果飘着浓郁的香味。
每逢干旱的季节,勤劳的父亲,总会打着手电,扛着一把锄头,走很远很远的田埂路,来到上游,打开水路,让水随着沟谷,流进田间地里。父亲整夜地巡视着水沟,看守水田,让水田能够灌注饱满。
“坚守”这个词,从此在我心中,有了特别的分量。
中秋节前后,川东的稻谷熟了。秋阳下,广袤的稻田泛着金黄的波浪。那沉甸甸的穗头,谦恭地向着路人鞠躬。
稻谷,在我们老家那边叫谷子,割稻谷也就叫割谷子。
秋天里的一个黄昏,田野铺上一层金色的地毯,金黄色的稻谷在落日余晖中散发出璀璨的光泽和诱人的清香。晚饭后,父亲从堂屋的墙壁上取下把镰刀,蹲在月牙似的磨刀石边,蘸上水来来回回地打磨,一直磨到寒光闪闪。磨刀石深情地唱起了古老而动听的歌谣,每次听着这熟悉而亲切的歌谣,总让人深刻地感受到农耕文化的精深与博大。父亲用指头在刀口上轻轻刮几下,嘴角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笑意。父亲手中的镰刀,平时用来割草,而到了收割季节,用来割稻谷,用来收割秋天的每一寸丰盈。
天还未亮,睡梦正酣的我听到父亲叫我和哥哥起床下田,那时候,姐姐已经出嫁了,母亲和妹妹在家忙着一家人的早饭。父亲戴上草帽拿着镰刀,手提一壶糊米茶和几个碗,带着我和哥哥出门去割谷子。
半轮明月斜挂在天边,清辉铺满远处的山岗和近处的稻田,如同大地的梦境。月光下静谧的田野,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洒落在路边的草丛中。一缕晨风飘过,挂在半青半黄的稻叶上的露珠顺着叶脉缓缓滑动,粒粒饱满的谷穗,在稻叶间舞蹈,享受着月光的沐浴与洗礼。
在这块祖祖辈辈毕生辛勤耕耘的田野,每一株稻子经历着春夏秋冬,每一株稻子都在用自己的表达方式回馈这片土地和农人。
好像有一位诗人说过:我们吃下的所有食物,都是被赋予生命的,它们供养着人类的生命,也就是以命换命。苍天之下,黄土之上,在掀动这个世界的风中,食物是人类得以延续生命的火种,我们对食物涌起的恩情也是永远的,如大地之水,川流不息。
在我们老家那边,农田基本上都是梯田,零零碎碎的稻田从最低矮处层层叠叠地沿着山丘的坡度缓缓向上延伸,像冒着热气的花卷。那个年代,没有任何可用的农机,只能凭借手中轻快的镰刀,重复着祖先们割稻谷的简单动作,收割着一行行稻谷,收割着一年的心血和希望!
借着月光,父亲用镰刀背碰碰靠边上的那蔸稻谷,随即挥动手里的镰刀,“刷、刷、刷”,刹那间,密不透风的稻田被打开一道突破口。我和哥哥并排站在稻田里,学着父亲的样子,弯着腰左手正握着谷秆,右手握着镰刀用力往后拉,双脚交叉着往前移动。一垄一垄稻谷在“刷、刷、刷”的声响中躺倒。没过一会儿,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涌出来,“吧嗒、吧嗒”滴落进脚下的泥土里。这时,我算真正懂得了“粒粒皆辛苦”的滋味儿。
忙乎完了早饭,柔弱的母亲,携着妹妹,风风火火往稻田而来。她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弯腰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粒饱满而金黄的稻谷,放在手心里掂量,一脸虔诚满眼怜爱。母亲把稻谷放进嘴里轻轻嗑着。
一阵风从对面山岗吹拂过来,金色的稻浪就在我们的眼前翻腾,起伏着往对面山岗一浪一浪涌去。母亲对稻田的那份虔诚,让我感觉到自己的肤浅。母亲就像这片土地上一株谦卑生长的稻子,一辈子和这片土地血肉相连。
吃完早饭,一家人接着奋战,临近中午时分,终于割完井湾大田角落里的最后一蔸稻谷,父亲缓缓伸直弯着的腰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似叹息,又有喜悦。
黄昏了,一担担、一背篓一背篓的谷子,被转运到了晒谷场,堆积成一个个金黄色的山包,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那夜,晒谷场上面的夜空宁静而安详,天上一轮明月,静静地照耀在高高的谷堆之上……
作者:任朝政
单位:四川农信绵阳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