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正月,从昭通的准丈母娘家回到昆明,大雪一头扎进自己工作的发廊里。
大雪本名李雪松,曾经是个*马特,这是一个从20世纪70年代的朋克(Punk)文化中衍生出来的词,代表一种另类甚至怪诞的青年形象。拿大雪来说,他会用纯白的粉底盖住脸上深色的皮肤,化烟熏妆,黑口红,长长的耳环垂到肩膀。紧身西装的袖子被剪掉,换成一根根金属链,垂下来;下半身是破洞牛仔裤,露出脚踝,和一截小腿。
当年,有人为了约会,曾经把这套衣服借走,穿了一整天。
至于头发,那更要下一番功夫——先提起一绺头发,然后用梳子在发根处快速反复摩擦,再用发胶多次喷涂固定,此时,一根根“刺”从头顶竖起,像是孔雀的羽毛坚硬开屏;接着,还要用一面斜而厚的刘海,遮住一只眼睛;最后,各色喷剂轮番上阵,内圈红色,外圈白色,刘海金色。这是大雪最娴熟的发型,一套下来只要二三十分钟。
2016年的李雪松。此时的他已经不是*马特。
见准丈母娘那天,大雪特意洗掉了这造型,长发披肩。
“一个男人怎么能留这样的头发,像个女的。”准丈母娘这句话,在大雪脑袋里转了好几天。
“把头发剪了。”发廊里,他看着镜子,对身后的师兄说。师兄拿着剪刀,有点迟疑。“你确定?不再想想?”
“剪掉吧。”
师兄拿起剪刀,“嚓嚓”剪了两下,大雪犹豫了。
“等等,我再想一下。”如此情景,反复了两次。
这时,正在他身后做造型的师父突然回头,拿着电推子,“刷”的一下,朝大雪的后脑勺剔去一道,被长发覆盖了六年的头皮,立马重见天日。
“你说怎么办?”师父问。
“那就剪了吧。”
十几分钟后,*马特大雪不见了。镜子里的,是留着子弹头的李雪松。他,准备结婚了。
那是2015年。彼时,*马特风潮已经在昆明消失殆尽。位于五华区南屏街的这家发廊,几个月都没人来做*马特发型了。那晚,给大雪剪完头发后,师兄和师父也相互剪掉了彼此的头发。这家*马特发廊里,三个造型师都成了寸头。
从此,南屏街再无*马特。
正名*马特重回江湖是在六年后。
一个叫李一凡的纪录片导演拍了个叫《*马特我爱你》的片子。这部从未在院线公映的影片目前在豆瓣达到8.7分。几乎每个周末,都有不同城市举办的观影会。李一凡把这些信息转载到自己的朋友圈,仅12月5日这一天,石家庄、武汉、西安等多地都有观影活动。
纪录片从某种程度上为*马特正了名。片子播出后,许多人了解了*马特群体的底色----在镜头下,他们是工厂童工、留守儿童,是一群看似张扬实则自卑而敏感的年轻人。
李一凡和罗福兴是谈及这部电影最常被提到的两个名字——后者自称是创造了这个概念的“*马特教父”。近期媒体频繁采访罗福兴,11月16日晚上,他和南方人物周刊的记者一起吃饭。“不吃白不吃,骗吃骗喝好爽”,罗福兴说。他还把界面新闻记者为他拍摄的照片设置为快手账号的背景图。他在快手的粉丝量已经达到7万。
而此时李雪松的身份,是大理市下关镇一家发廊的普通店员。
12月初的大理,寒气刺骨,李雪松穿着大衣,头发扎成一个小辫。他刚把剪发的价格调低了5元,“再不减价活不下去了”。一家四口,住在理发店背后的院里,两层老屋,一个月租金500元。李雪松为人热情,碰到房东下楼,他忙招呼三岁的儿子递根烟给人家。
李雪松与妻子在店门口。
除了一起开店的朋友和妻子,没有人知道这位两个孩子的父亲,曾是一名*马特。直到前年冬天,李一凡一行寻到他老家拍摄,街坊四邻才知道这段往事。
“那你挨过打没有?”一位邻居问他。
在很多人眼里,*马特就是头顶五彩斑斓的爆炸头,伴着大功放的DJ舞曲,在尘土里跳舞的“精神小伙”,如短视频平台中一些创作者所呈现的那样。有网友总结,这是“一群以为自己很颓废很性感很视觉的脑残,其实是非主流加伪视觉系的低廉艳俗小青年”。
李雪松偶尔也会在快手首页里刷到所谓的*马特视频,他对此嗤之以鼻。那些类似“*马特X少”的花名,他觉得“太low了”。
“首先,假发就不是真正的*马特,它更不能被用来赚钱。”他觉得,*马特只是他们这些基层打工人的一个身份,那些造型绝非用来哗众取宠,而是保护自己免受欺负。“可是,搞直播必须自黑,而真正的*马特从不自黑”,李雪松说。
12月6日晚上,李雪松喝多了。借着醉意,他给李一凡拨通了视频电话,感谢对方为*马特群体正名,“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会遭来这样的对待?”他对着屏幕重复这句话。
对*马特群体来讲,这是一次迟到的关注与“正名”。
李雪松说,2010年到2014年间,自他手诞生的*马特发型有上万个。让他印象深刻的是,2013年七夕那天,早上八点不到,他就被电话叫醒,让他去店里做发型。从早上七八点一直干到凌晨两点,500毫升的发胶,一箱12瓶,一天忙下来,店里用空了两箱。
但大概三四年前,*马特逐渐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了。那些活跃在劲舞团、公园和溜冰场上的年轻人们,绝大多数剪去了长发,回到老家,归返普通人的轨道。
12月6日,时隔六年后,李雪松又造出一个*马特发型。整套流程他熟练极了,“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接着,他拍了个视频,发到朋友圈,配文“封印松动了”“2020,*马特不再低调”。
几分钟后,朋友圈“炸了”。几十条评论和点赞涌进来,“有病”“脑残”“牛掰”“一看就是欠揍的”“啥年代了,弄个*马特,丑死了”……
当晚,一位女生走进发廊。“要不要给你做个非主流?”李雪松笑着问。“谁还留那种发型?我才不要。”对方干脆地拒绝。
尽管有了纪录片的正名,但在李雪松居住的下关镇城中村,“*马特”依然是陌生而猎奇的存在。当有人顶着*马特刺猬头穿过街巷,一辆汽车经过,坐在副驾位置上的人摇下车窗,用嘴形骂了一句“傻逼”。李雪松想象中“会有路人要求合拍”,以及“有女孩上前要微信”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李雪松一家租住的老屋。
“习惯就好”,李雪松说。在他经历过的那个年代,*马特在网络与现实中所遭受的谩骂比这严重得多,“至少,现在是法治社会了。”
工厂李雪松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做*马特的时候是,不做*马特的时候也是。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并没有这份“好运”,能拥有一份手艺,把一部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许多人回乡之后,便再无用武之地。
比如云南红河金平县呼迷村的杨田富——他也被李一凡拍到了片子里。片子里的杨田富脚踩长筒胶鞋,紫色假发垂下来,遮住眼睛。他坐在家门口的沙发上,讲述自己*马特时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