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是不是不让你早恋!你怎么就不听话啊!怎么就不听话啊!」我妈扯着嗓子对着我吼,手中的鞭子错落着落在我背上。
藤条细软,打人的力道却不轻,我痛的直流眼泪,唇上沁出了血珠,耳朵里轰鸣一片。
村子里打孩子是常事,但是像我妈下手这么狠的也不多见,于是我家院子里围了一圈的人,都好声好气的劝着我妈说算了。
最后的一抹意识,是我控制不住身子向前倒去时,有人扑在我背上替我挨了一鞭子。
他仰着白皙的脖颈,额头上还挂着快速跑过来而不断滴落的汗珠。
我听见他的声音,他说:「婶子,你打我!以后……你都打我。」
我痛的都说不出话,还记得去推他,小声的说跟他没关系。
我真的觉得跟他没关系,人应该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任,我说了我能承担,我就是能。
直到我妈气得扔了藤条,她说:「许冬竹,人生那么长,你早晚后悔。」
我恍恍惚惚的从梦里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正在专注的给我盖着毯子。
他眸光认真,像是签几千万的合同一样谨慎,生怕弄醒了我。
我又开始觉得痛,跟梦里不同,这次是心口。
心里酸涩的我讲不出话。
我后悔了吗?我不知道。
车厢里安静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窗外一片黑暗,我扭头看着身边的人,还是有那么好看的面容。
「我是不是变老了?」我开口问宋城。
他也仔细的打量着我,目光从眉眼滑到唇部,跟他新婚那晚看着我的目光没什么两样。
他最后笑了一下说:「没有,小竹才不老。」
我轻声说:「骗子,接电话吧。」
宋城手机静了音,屏幕却总是闪,这么急切想要通话的,应该是远远比我年轻的那位女助理。
我叹了口气看向窗外,心里明镜似的想,就算面容能靠着自欺欺人说没有Ṱŭ̀₀变化,心也不行了。
我心如槁木。
因为爱着宋城。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接电话吧,不然要打一晚上。」
因着是夏天,车外的温度也不低,但我还是拢了拢外套,抬起头看着天上并不明朗的星星。
在村里的时候,我常常会爬上林知苦家的房顶,她家大人没得早,只剩下她跟她小妹。
她固执的认为天上的星星有一颗是她的家人,此时此刻,我希望这是真的。
起码我还能看见她。
「想什么呢?」宋城走过来给我披上了件外套。
我有点走神,鼻腔里满是浓烈的女士香,带着强烈的侵袭感,只是披着这件衣服就能感受到当时衣服的主人跟香水的主人有多么激烈的相处。
可我从不用香。
我沉默着将衣服还给宋城,「在想林知苦。」
年纪轻轻,就去了天上。
不过人间苦,去天上也好。
宋城接过那件衣服的瞬间就变了脸色,他急切的解释,「上个月我就解雇她了,交接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
我淡淡的转过头去,「所以撞洒了香水,落在衣服上了是吗?」
宋城惊喜地说:「是啊,你说得对,就是这样的。」
「宋城」,我平静的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自己相信吗?这么拙劣的借口。」
我觉得有点凉,起身回了车里,只留给他一句话。
我说:「宋城,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你跟她拥抱,接吻,做所有亲密的事情。」
「起码你不是在骗我。」
宋城会骗我这件事,我很早就意识到了,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呢?
那时候我怀着女儿,宋城匆匆忙忙回家拿了文件往外走,公司靠他一个人撑着,他累,我心疼他。
「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他脚步不停地往外走,还是在门口停下来紧紧地抱了我一下。
他说:「好想你跟我一起去,我一个人不行。」
我怜惜的摸了摸他的脸,「你都瘦了。」
宋城贴上我的掌心,又顺势靠近我,在我的脸上落下一个吻,他说:「老婆,我很快回来。」
我没问宋城他是不是一个人去,是他自己说,他一个人去,身边的位置留给我。
那天晚上宋城没回来,他说他醉的不省人事,在酒店开了房睡下了,甚至第二天他还打电话跟我解释,问我有没有等他。
我没说我坐了一夜,没说他手机一夜关机,没说我很担心,我说没关系。
因为我相信宋城。
后来宋城身边多了个秘书,他贴着我的脖颈说他真的忙不过来,亲昵的带着我去公司说他恨不得把我带在身边。
我还是说没关系,我不介意。
「但是她真的好漂亮,」我难得撒娇,说我有点害怕。
那天宋城发了好大的火,他几乎是吼着问我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我尽力解释我没有不相信我自己,只是那姑娘太漂亮,我实在担忧。
他最后抱着我,轻轻拍我的背,他说:「小竹,我不能没有你。」
他说:「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说:「你就算不信你自己,也要相信我。」
我说好,然后他身侧漂亮的女秘书,就变成了他床上漂亮的小情人。
4
宋城回车里的时候身上带着很浓重的烟味,我打开了半扇窗,宋城又有些紧张地问他要不要下去。
我说不用。
不用再做任何事情,无用的事情。
我们在车上将就了一晚,天亮起来的时候,离小东村又进了一步。
车子行到村口的时候,路口太窄进不去了,我跟宋城说下来走走吧,他说好。
我们不约而同的站在离村口几百米的地方,没再往里走。
近乡情怯,原来是这个意思。
眼前的路没什么变化,要想进村,只有这一条路。
村口常年趴着的大黄狗已经不见了,那个我小时候常坐的石桌倒是还摆放着。
宋城小声说:「以前,我们在这一起写作业呢。」
我反驳他,「是你抄我的。」
宋城说是,他说:「你是好学生。」
我弯了弯眼角,上学的时光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我走过很多遍。
以前每天上学的时候,宋城都捧着热乎乎的包子等在村口,出发的路上我的脚步都是轻快的,因为前方有着心上人。
现在宋城就站在我身边,我们中间却隔得很远,像是两个毫不相*陌生人。
时光从身边呼啸着走过,留下最熟悉的陌生人。
最先遇到的是村口的黄大爷,大黄就是他养的。
我叫:「黄大爷!」
老人家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哆哆嗦嗦的伸出手说:「许家姑娘回来啦。」
他转向我身边的人,立刻说:「是宋家小子吧!」
老人笑的开怀,「你们啊,金童玉女,我就说能长长久久!」
我有点接不上老人的话,宋城倒是从善如流的接着说:「是啊,我们结婚那天,您喝了很多酒呢。」
「那天高兴啊!我记得……村口的路都被车堵满了,那鞭炮哟,震得我耳朵都发聋呢。」
送我们走的时候,老人一直念叨着,在一起就好,在一起不容易啊孩子。
我扶着老人进了屋,「我知道的,黄大爷。」
在一起不容易。
真的不容易。
我先去了林知苦家里操办,她家里Ţṻ⁽没别人,理应是我去。
可屋里有人了,为她披白衣的,是个看上去跟整间屋子都格格不入的男人。
我问他是什么人,他沉默半晌才说:「爱人。」
这样讲的话,他确实比我更有资格操办这些,于是我在灵前呆了一会儿,跟林知苦说了会儿话。
灵前只有冰冷冷的罐子,里面装着我的朋友。
我又想起那年结婚,林知苦给我随了好多钱,她说:「小竹,你是很聪明的人,我相信你能走好这条路,祝你幸福。」
那天残落的鞭炮铺了满地,火红的烟火中,她一步步走出去。
那年她考上大学,我以为……她会有光明的未来。
我想了又想,轻声说:「林知苦,你能看见我吗?」
我们好久不见了。
我说:「我穿了裙子呢,虽然变老了,但应该还能看得过去。」
年少时的话,难为她记了这么多年。
小时候林知苦总是送走家里的人,她一开始会哭,后来不会,她跟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穿着裙子漂漂亮亮的来,不准哭。」
我穿了裙子,没忍住眼泪,算是对应一半诺言吧,希望她别怪我。
「林知苦,去天上吧,去没有痛苦的天堂。」
宋城站在我身后,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很沉默。
距离林知苦下葬还有几天,我准备在村里住两天,宋城自然而然的说要留下来陪我。
我定定的看了他一会才说:「好。」
我早就知道,在小东村,我没办法拒绝宋城。
我们回了我妈家,院子里被大树挤满了,屋子多年不住人,显得破落不堪。
我跟宋城在村里没房子,因为我妈一直不同意,她执着的认为是宋城耽误了我,耽误了她有着大好前程的女儿,甚至我的婚礼,她都是冷着脸参加的。
婚礼之后,我带着宋城跪在我妈面前给她磕了三个响头,我说:「妈,你信我,我绝不后悔。」
那天过后我换了衣服就拉着宋城进了城,我说我们一定得出人头地,证明给我妈看看。
他背着我在一个个难熬的寒冬里走过,他说:「你信我,我不让你后悔。」
那时候年纪轻,以为一辈子不过就是十八年。
可一辈子比十八年Ťů₆多得多,走不到头的人,就是走不到头。
5
屋子有些不能住,不仅是屋内一片破烂,就连窗ƭų₌户都破了大洞呼呼冒着风。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不忍心,我说:「不住了,我们去镇上找旅馆吧。」
宋城却不动,他僵硬的站在屋里,屋顶矮,他甚至都站不直。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已经发黄的墙上歪歪斜斜的挂着一张照片,上面是 18 岁的我和他。
照片里的女孩样貌姣好,眼睛里都是朝气蓬勃,哪怕只是租来的婚纱也挡不住两人之间的汹涌爱意。
我快步走上去,「怎么落在这儿了。」
宋城发达之后亲自上门,把我妈接到城里安顿好,他跪在地上,比当年宽厚太多的臂膀上担着我的未来。
他说:「妈,我说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他说:「我会让小竹过好日子。」
他说:「妈,你信我。」
八年,人一辈子有几个八年,年轻的孩子不再年轻,执拗的父母也不再执拗。
我妈看着站在宋城身边的我叹了口气,上前把宋城扶起来,从那天起,她最喜欢宋城。
最相信宋城。
我知道的,她是希望宋城对我好一点。
只是不知道,这么久远的岁月里,在我发誓要出人头地给她看看我选的路没错的那些日子里,我妈将这张简陋的婚纱照打印出来放在床头。
我在这一刻猛然意识到,那么那么多年里,我妈不是觉得我选错了,她只是为我不值,为她的女儿……觉得不值。
我手里轻飘飘的旧照片,是我母亲沉甸甸的爱。
我泣不成声。
宋城走过来揽住我的肩,他也红了眼眶,他说:「小竹,回去之后……我们去拍新照片。」
「早该补给你的,是我不好。」
我看着那张照片,缓缓地说:「你的助理,说想去三亚拍情侣写真,你答应了吗?」
宋城沉默了一瞬才说:「我会拒绝她的。」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他答应了。
在他苦苦挽留我回到家庭的时候,他答应了年轻的助理,可以跟她去我们都没有一起去过的地方,可以跟她去拍我们都没拍过的照片。
这些年里,他欠着我的,都给了谁呢?
「宋城,我妈当年在这个院子里跟我说……说一辈子很长,我一定后悔。」
我紧紧抓着手中的照片,像是这样就能再见到当年的宋城。
可眼前人不是彼时人,那个宋城,不在此时此刻。
我们之间,都是回不去。
于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跨过数余年行至今日,我说:「宋城,我好后悔。」
我好后悔。
宋城伸出手,慌里慌张的想要帮我擦眼泪,「小竹,是我错,小竹,是我错了。」
明明伤心的是我,怎么宋城的眼泪流的更凶。
我骗自己,说这是真的。
但如果此时流泪的宋城是真的,那以往睡在女助理床上的宋城呢?也是真的吗?
跟我说你信我我们永远在一起的宋城和说你不要无理取闹不要儿女情长的宋城……哪个又是真的呢?
跟我说以后给你补最好的婚纱照的宋城跟数十年以来都忘了这个承诺的宋城,哪个又是真的呢?
我分不清……我早就分不清了。
我说:「宋城,我不行,我不能看着你跟别人恩爱有加,我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迎接你回家,我不能……看你带着爱我时候的那张脸,跟别人逢场作戏。」
我说:「宋城,我们不一样。」
就算全世界都默认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是世界准则,我也不一样。
我就是不一样。
宋城哭着看我,像是真的伤心,他说:「我们一样的,小竹,我们一样的。」
他翻来覆去的说着他错,说着我们重新开始,说他一定会改。
我只是摇头,眼泪一颗一颗滴在相框上,模糊的看不清那么年轻又美好的面容。
我听见遥远的声音,横跨数十年岁月而来。
他说:「小竹,我一辈子对你好。」
他说:「老婆,我们去拍最好的婚纱照。」
他说:「你相信我小竹,你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说:「许冬竹,你到底闹什么?」
他说:「许冬竹,为什么就你不一样?」
我想,宋城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为什么不一样。
不然他不会这么容易的抛下我。
是他抛下我。
6
宋城一个人收拾出来了屋子,甚至还找东西补上了窗户。
他肿着眼睛对我笑,说将就着住住。
我点点头,其实能住的。
刚离开家的那些年,我们吃过苦。
水费、电费,什么都省着过,一分多余的钱都不敢花。
冬天那么冷,我们都不敢为自己多买一床被子。
我心疼宋城,买了包子和馒头,我说我想吃馒头递给他包子,他点点头说好,等他吃完了我咬了一口,才发现递给他的包子又回到了我手里。
一口肉都让对方先吃的日子里,我们真的爱彼此。
有一天我看着路边的烤红薯走不动道,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想吃一口,可我们兜里没钱,吃了这个烤红薯,第二天就得饿一天肚子,不值。
宋城不管那些,他快速的跑过去买了一个最大的,抱在怀里朝我跑过来,到我面前的时候那烤红薯还没凉呢。
我一直记得那个烤红薯,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烤红薯。
宋城看着我吃得香,不知怎么的就难过起来,他说:「小竹,苦了你了,以后日子好起来,我给你很多很多钱!」
他也确实做到了,未来的很多年里,我都管着宋城的钱。
我们确实越过越好,房子越换越大,吃穿越来越好,人也越来越忙,那年火一般温暖的怀抱,我许久没再体会过了。
现在倒是又活回去了。
我打趣宋城,「宋总就当忆苦思甜吧。」
宋城不接我的玩笑,他说:「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没觉得苦过。」
晚上开不了火,我们溜达着去买王大娘家买包子吃。
王大娘见着我们也很兴奋,说我们这些年出息了,她也为我们骄傲呢。
老人拉着我们打量了很久,才欣慰的拍了拍我的手说:「好孩子,你没看错人。」
她扬声说:「我当时就说,说你跟宋家小子能过好!*不信,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大娘执意不收我们的钱,我悄悄压在她桌子上才拉着宋城往外走。
老人一口气装了很多,最后还追出来叫着:「孩子,好好过啊,好好过。」
老人这个年纪,就盼着孩子们生活和顺,我们应下了才走。
我们会好好过的,一个人也会好好过的。
回去之后宋城的话多了点,他勤快的收拾着桌子,「王大娘家的干粮你一向是最喜欢吃的。」
「进了城之后还总是念叨着来着。」
我笑,「嗯,我那么不爱吃豆包,她做的我能一口气吃三个呢!」
小时候玩累了就去各个街坊家里蹭吃的,然后晚上再被我妈拎着耳朵四处结账,每个人都笑着说没事。
他们真的是看着我长大的。
不只是他们,还有山涧的小溪,后山的大树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
它们都看着我长大。
看着我……爱着宋城。
头顶的灯光晃啊晃,给我眼前的人渡上了那么温柔的光。
宋城的手一刻不停的做着家务活,很多年不做了,他看上去有点笨拙。
但是坐在我面前的时候还是带着点殷勤的笑着,他翻了翻袋子,惊喜的对我笑,「有糖包哎。」
糖包。
很久以前,过年的时候宋城冒着被我妈抓住咒骂的风险从墙外翻过来,陪着我看烟花的时候怀里总是会藏一个糖包。
他说:「小竹,吃了糖包,甜一整年。」
于是我每年都固执的等那个糖包,有了它我的生活才能甜甜蜜蜜顺顺利利。
然后在某一年的新年,我没收到属于我的糖包。
宋城说他忙,我说我知道。
我知道的,是爱虚假。
时至今日,我依旧坚定地认为那个糖包会让我的生活好起来,因为没有它,我才心里苦。
我没接那个糖包,选了别的吃,宋城也不说什么,我们沉默着吃了顿晚餐。
舟车劳顿,我吃不下太多,宋城有些紧张的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看着他想,上一次宋城关心我吃没吃饱,是什么时候呢?
为什么有人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呢?
「我看着你吃不下。」
这是实话,看着宋城,我总是想起宋城。
有人就在眼前,但他早不是你想念的那个人了。
7
许是那话伤了宋城的心,他收拾了桌子之后就去院子里坐着,一坐就坐到了深夜。
回来的时候身上带上了点冷气,他说:「下雨了。」
我点点头让他早点睡,他顿了一会才说:「晚上会有点冷……」
我看着床上翻找出来的两床被子说:「不会冷的。」
他不死心的说:「我……我觉得会冷。」
「宋城,」我打断他蹩脚的借口,「回去之后,我们办手续吧。」
他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像是根本没想到我会在这种时候讲这件事。
他也知道,小东村是不一样的。
这里留着我们的灵魂,相爱的灵魂。
「小竹,我们再商量行吗?」
我摇摇头说:「不商量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说:「宋城,我给过你机会的。」
「一年前我们女儿生日那天,你切了蛋糕要走,我说你别去,你还是去了,干什么去了?」
宋城低下头犹豫,我叹了口气对他说:「到今天了,宋城,我还能在你嘴里听见一句实话吗?」
宋城狠狠咬了咬牙说:「她病了,高烧,让我去医院看看。」
我点点头说:「孩子抚养权归我。」
「小竹!」宋城拔高了声音,又颓然的低下头。
他说:「别把孩子带走。」
他走上前来拉我的手,「小竹,能不离婚吗?」
这是宋城第一次询问我,能不离婚吗?
「不能,睡吧。」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听着窗户外的风声,虽然是夏季,晚风还是穿过山脊带来微凉的寒意。
但熟悉的环境让我心安,旧时光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闯进我的回忆。
我做了个梦。
梦里十八岁的我穿着红裙子,从高高的山坡上奔下来,猛地扑进宋城的怀抱。
他执意背着我回家,说害怕我被麦穗划伤。
我闹个不停,问他会不会变?
天边太阳寂静,云也无声,我清晰地听见少年清澈的声音。
他说:「我永远不变。」
我在梦里也流泪。
骗子。
宋城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不知道谁家有喜事,天光还未亮就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燃着喜气。
我睁开眼的时候有点恍惚,好像这还是某一年的新年,再过一会儿宋城就会从窗户下冒出头来,眼神晶晶亮的对我笑。
他的怀里揣着热乎乎的糖包,他会对我说:「小竹,吃了糖包甜一整年。」
然后新年钟声敲响,我们迎来新一年。
「小竹……」宋城突然开口,声音带上了点哭腔,他说:「我们不能重新开始吗?」
我脑子有点发蒙,想他说的重新开始是什么意思呢?
从哪里重新开始呢?
怎么……重新开始呢?
我那么炽烈的情感,那么真挚的爱,那么不愿意忘记的时光,怎么重来呢?
我做不到。
所以我不说话,不多时身后就多了几分温热。
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宋城在哭。
我紧紧地闭了闭眼睛,对他说:「宋城,你执意去她身边的那天晚上,我的眼泪就流尽了。」
我也流过泪的,我也伤过心的,我也挣扎着问他能不能回家。
这样的话,我们就重新开始。
眼泪换不回执意要走的人,我早就明白了。
宋城现在明白,也不晚。
我们早就背道而驰,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第二天准备去学校看看,宋城还是沉默着跟在我身后。
穿过小路,我远远地看见梦里那座小山。
宋城也抬起头来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一片竹林。
那是那年生意刚有起色的时候,宋城带着我兴致勃勃的回到小东村,他执意要种下这片竹林。
他说,这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数年晃过,原本歪七扭八的竹子,也已经长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林。
物是人非。
我没上山,只是快步往前走着,前方是办喜事的人家,昨夜的鞭炮搭成了红彤彤的地毯,仿佛走过这片红海,就能迎来幸福的生活。
我跟宋城又站在这条路上,看着前方曾经也属于我们的幸福终点。
宋城眼圈红了,上前来捉我的手,我明白的,他想再走一次。
我没牵他。
松开的手不必再握,各走各路吧。
远远的看见了我们曾经上过的学校,这些年赚了钱,宋城出钱把学校翻修了一遍。
红彤彤的房顶,亮堂堂的教室,朗朗读书声响彻云霄。
从窗户望出去,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
明晃晃的晃得我眼晕。
宋城被校长拉着说些荣归故里的客气话,我弯着腰顺着小路跑着去看那片油菜花田。
我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从山丘上跑下来的有着红脸蛋的姑娘,她气喘吁吁,眼神明亮,说她等了很久。
等了很久,才等来心上人。
十八岁的少年勾了勾嘴角,从身后捧出金灿灿的向日葵。
他说对不起,说再也不会让她等。
我睁开眼,头顶覆上一片阴影,宋城的手盖在我的眼睛上,他说:「晃眼,一会儿再睁开吧。」
我闭着眼睛,泪水却控制不住的从眼角滑下来,我有些想要问问那个红裙子的姑娘,要是早知道会等这么多日夜,当年还会收下那束向日葵吗?
会吗?
回去的时候我没忍住转头看了一眼,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中,仿佛还站着那个捧着向日葵的男孩子。
他对着我笑,眼睛里装着最灿烂的一片星河。
他说,我最爱你。
他说,你别回头。
8
林知苦被葬在她喜欢的槐树下,她说不必祭拜,会坏了这树的风水。
于是我在离槐树很远的地方念她的名字,给她烧了很多很多纸钱。
我说,要是收不到就再来梦里找我。
她从来没来过,我就当她收到了。
回去的路上宋城很久都没说话,我也乐得清静。
身边的景象一变再变,像是旧时光呈现出的旧电影。
看得人想哭。
一直到家门口,他说了一路上第一句话,「小竹,我们……就到这里了吗?」
我看着他低着头流泪,像是被心爱的人抛弃了一样。
他说:「小竹,我真的会改,我离不开你啊……」
我还是向前探身,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我说:「宋城啊,十五年。」
从那年顶着所有人都不赞同的目光结婚算起,到今天,已经整整十五年了。
我说:「宋城,我真的爱过你。」
他哭着说:「我知道,是我不好。」
我笑,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宋城,你得记着,是你欠我的。」我这样说。
那条满是荆棘的路我们踏着血泪走到今天,是他抛下我的,是他的错。
他像是看见了希望,他说:「我改,我以后都改,小竹……」
「宋城,算了。」
十八岁那年我们真的相爱,现在的宋城心早就不在我身上也是真的。
都是强求不来。
那就别再求了。
我去我妈那儿接女儿,小姑娘稳稳当当的摆弄着手里的拼图,看见我们甚至还甜甜的跑过来给了我们一人一个拥抱。
我妈笑着说回来啦,然后叫来保姆把我女儿抱出去玩儿。
之后她走上前来,狠狠一锤打在宋城身上。
「妈!」我开口拦,却在看清她面容的时候安静下来。
「妈,是我错了。」宋城开口道歉,说他会将大半财产都分给我。
我妈红着眼睛问他:「你当初跪在我面前,说了什么!」
她哑着嗓子说:「说你会善待我女儿!说你会对她好!说你永远不会变!」
「你做到了吗?」
我在此刻明白,比火焰更灼烧人的温度,是母亲的眼泪。
它刺痛我的灵魂,
宋城是被我妈打出去的。
我沉默的站着,等她回过头来教训我。
但长久的寂静让我忍不住抬头去看,老太太站在窗户旁,微微颤抖着抹眼睛。
「妈,怎么还哭啊?」我走上去扶她的肩膀,安慰她说我没事。
她转过来看着我,半晌才说:「可怜了我女儿,哎呦,这王八蛋!」
她不问我后不后悔,不说我不懂事不听话。
她只是一直一直念叨,说宋城是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
我想,我妈已经不年轻了,不能再追着我满院子跑,指责我做了错误的决定。
她只是流着眼泪,说以后我可怎么办啊怎么办?
我拍着她的背流眼泪,我说:「妈,让你担心了。」
真的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宋城把大半财产都分给我,他说他换了助理,现在是个年轻小哥儿。
我没回。
小姑娘问我以后还能见到爸爸吗?
我说:「当然能,你想他的话就给他打电话。」
她点点头,心满意足的打电话找她爸爸要最新款的玩偶。
离婚那天,我穿了许多年未穿过的红裙子。
宋城呆了一阵子才伸出手来扶我下车。
「漂亮」,他好久才憋出这一句话来。
我笑着仰起头,「当然。」
我漂漂亮亮的嫁给他,自然也要漂漂亮亮的迎接新生活。
谁还离不了谁了。
9
我这些年一直为宋城工作,一朝离婚倒是成了市场上的抢手人选。
宋城还是希望我留在他身边工作。
我拒绝了,我说:「我就不影响你的桃花运了。」
他苦涩的笑,说真的辞退了。
我没当回事,这个辞退了,还有下一个。
不是助理,还可以是下属。
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段情,都与我无关了。
我们都会有新际遇。
我在家陪了小姑娘一阵子,虽然孩子还小,我也不想让她觉得失去了一部分爱。
直到她面露难色的问我说她幼儿园有个同学的爸爸也刚刚离婚,问我要不要见见。
我:「……」
合着她觉得我才是需要被安慰的那个人。
我拒绝后小姑娘深沉的说:「妈妈,不必担心我,我知道的,我有很多很多的爱。」
我非常欣慰。
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新公司是之前一直有来往的合作伙伴开的,我做原来做的工作,还算是得心应手。
宋城倒是兵荒马乱了一阵子,说他公司账目出了问题。
合作伙伴笑着问我,是不是对宋城公司做了手脚。
我说当然没有,我可是坦荡君子。
但总有人是小人。
我打电话问宋城需不需要我的帮忙,电Ṱṻ₉话那端的宋城像是几夜未睡,嗓子哑的不成样子。
他说:「小竹,是我对不起你。」
我深以为然,公司还有我的股份呢,他要是倒了我亏死。
于是我跟他说:「宋城,你加油啊。」
他轻轻笑了一下ƭū́⁽,不知道有没有受到鼓励。
我后来听人说是他漂亮的女助理卷走了一部分公款,那人唏嘘着说:「要是小竹还在他身边……」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我仔细想想,要是我们还在一起,我会帮他吗?
不会吧。
我会痛恨他拖累我,痛恨他背叛我,然后诅咒他从此一蹶不振。
但是宋城是不会一蹶不振的,我一直知道。
两个月之后宋城给我打电话,一是恭祝我升职,我客客气气说谢谢,二是说想接孩子出去玩玩,我说好。
然后我们时隔很久,又见了一面。
宋城其实一直有跟女儿打视频,他们两个沟通的时候我并不去打扰。
孩子需要父亲,这我也知道。
他站在门口跟我打招呼说好久不见。
我邀请他进门来等,他拒绝了,他说:「小竹,我进不去。」
不是不进去,是他进不去。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这道门,所以也没再说话。
保姆还在给小姑娘换衣服,我打量着宋城的神色说:「宋城,你注意身体。」
他的眼睛闪过一道欣喜的光,「小竹,你担心我?」
我笑着摆手说:「你还撑着公司呢,我担心我的钱。」
这是实话,还有孩子的抚养费。
宋城得健健康康的,做个赚钱机器才行。
他苦笑着说:「你倒是不愿意骗我。」
我挑着眉扎他的心,「被人骗的多了,不愿意骗人了。」
眼看着他拧住眉头露出有些痛苦的神色,我就低下头不再去看,转过身跟女儿说注意安全。
小姑娘乖巧的对着我摆手说她会早点回来。
我看着她就想,这些年也不都是后悔的。
还是有好时候的。
10
晚上小姑娘叽叽喳喳的跟我说了一堆,精神充沛的像是怎么也用不完。
然后睡觉之前她拧着手跟我说:「妈妈,我有事情想跟你讲。」
我笑,给她掖了掖被角才说:「说吧,我在听呢。」
她挣扎了很久才叹了口气说:「爸爸拜托我,讲他的好话,说想要跟你和好。」
我摸她的额头问她怎么想。
小姑娘大声的说:「幼儿园老师说了,让小孩子帮忙是很可耻的事情!」
可能是幼儿园老师教了他们防拐卖课程,小姑娘牢牢记住了,我有点想笑,还是认认真真回答她。
「宝贝,妈妈跟爸爸不适合再在一起了,对于给你造成的伤害,妈妈非常抱歉。」
「但是宝贝,以后你会明白的,妈妈做了很勇敢的事情。」
小姑娘也学着我的样子摸我的头说:「没关系妈妈,我没有觉得受到伤害!」
她说:「我告诉爸爸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才不要管你们的事情。」
小姑娘有点困,她迷迷糊糊的补充说:「我很爱你们。」
我亲了亲她的脸颊,轻轻关了她的床头灯。
出来之后给宋城打了电话,警告他不准再跟女儿说这种话。
他沉默很久才自嘲着说:「小竹,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吗?」
我倒是知道一点,我妈再也不见宋城,我有时候真佩服她,一夜之间她好像就又变成了那个极度厌恶宋城的人,走过宋城走过的路都要骂上一句真晦气。
「宋城,你怎么看不清形势呢?」
宋城无措的说:「什么……形势?」
我无奈的挂了电话,觉得跟他话不投机半句多。
时间过得很快,我妈迫切的希望我再去见见新的人,我每天接她的电话都有点头痛。
第一百遍说我只想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之后,我妈沉默了。
「妈,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啊。」
十八岁的我能跟她说别担心,三十四岁的我倒是能跟她说对不起了。
我觉得,我还是有些进步。
果然她再也不给我介绍对象了,我得到片刻安宁。
宋城倒是总来*然我,不是送花就是送饭,花被我送给了我漂亮的女助理,饭被我吃了。
不然浪费。
最后他甚至想要跟我们公司合作项目,年终我本来就忙的晕头转向,气得我直骂街,最后把我合伙人吓坏了说再也不见他了。
我才气冲冲的换个人骂。
宋城接我的电话倒是很快,好像等着让我骂似的。
他安静地听,最后说:「小竹,我很想念你。」
我恶心的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宋城你贱不贱啊?」
话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不该讲这么重的话的。
宋城倒是不介意,他说:「小竹,收到我的花了吗?」
我看着那一束金灿灿的向日葵,死死闭住了嘴才憋住了脏话。
「宋城,」我冷静的说:「你还是小瞧我。」
我拿过那束花,扔进了垃圾桶。
宋城就是不明白,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或者他明白,他不承认。
看吧,男人是多虚假的动物。
忙过了年终,就到了新年。
我带着女儿去我妈家过年,老太太兴冲冲的包了两大盆饺子,正准备下锅,有人敲响了门。
我打开门,就看见了有些局促的宋城。
我在心里叹气,「真狡猾啊宋城。」
他不好意思的笑。
我妈拎着刀走过来,看样子就要把刀往他身上扔,被我紧急的拦住了。
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看动画片,一点也没注意到这边的暗流涌动。
我还是把他迎了进来,「吃完饭就走。」
他说好,看上去真的很无辜似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妈恨不得把锅铲抡坏,只为了能尽快送走宋城。
我看的发笑,还是手脚麻利的帮她的忙。
一个小时之后,宋城顶着我妈的眼刀被我送了出去。
小姑娘趴在窗户上对着他摆手,然后利落的跑回了屋,继续去看她的动画片。
宋城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
夜幕刚降,就有人迫不及待的放起了烟花。
在漫天烟花中,宋城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糖包。
他说:「小竹,吃了甜一整年。」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我突然明白宋城为什么今天出现在这里,他想弥补。
「这些年欠你的太多,太多了……」
我抿着唇笑了一下,对他说:「宋城,我早就过了吃糖的年纪了。」
……也早就不爱十八岁的少年郎了。
我指着那个糖包说:「就算没有它,我也会好好过新一年的。」
想要的时候没得到,现在也不用再得到了。
「别再来了。」
别再见了。
绚烂的烟火绽放在半空中,我对着站在庭院中的宋城摆了摆手。
回去吧。
新一年了。
回不去的旧时光,就忘了吧。
以后的日子,我们都好好过。
我才不回头。
番外:
小姑娘最近迷上了家门口的甜品店,我去看过,店主是个很温柔的女人。
她家有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跟我家小姑娘一边大。
两个孩子玩的好,我们一来二去也就熟一点。
看着她跟她丈夫,我总是有点羡慕。
「小竹,你不考虑再找一个吗?」
我捏了捏手中的咖啡杯,看着远处的女儿笑着说:「目前不考虑,就希望把我女儿养大。」
我想了想说:「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勇气,阿宝。」
童念坐在我对面,日光衬着她温和的面容,她说:「是啊,我遇到了很好的人。」
「小竹,有任何困难,都可以跟我说。」
我说一定。
远处,童念的丈夫带着两个孩子玩的开心,趁着间隙还会冲着她挥手说他们玩的很开心。
我接了个电话有点抱歉的跟小姑娘说我要先走,问她要留在这里还是回家。
她思索了几秒说她不走,于是我把她托付给童念夫妇说晚上会来接她。
急匆匆上路总是会出问题,比如撞上刚开车的新手司机。
「真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了,报保险吧对不起对不起。」
年轻的男人连声说抱歉,我叹了口气在心里念叨倒霉,并不知道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倒霉」着。
因为他叫谢渼。
很多年之后他坐在我身边笑着说:「还是谢谢霉运,让我们在某一刻相遇。」
原来真的有人,行走于世界,就是为了遇见你。
原来真的有人,拾起你的碎片问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小小的机会。」
爱你的机会。
我心里那片名叫爱情的孤岛,在某一年春季,重飘花香。
它说,翻过旧篇章,就迎新际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