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天堂的岳父母
文︱邓才升
(2025年1月27日)
引子:又是一年清明节。忆起去年年尾,祭祀岳父岳母,思念疯狂生长,惟有付之笔端。对山遥拜,并谨以此文,纪念我那天堂里平凡又伟大的岳父母。
甲辰腊月廿八,雨点簌簌地敲着车窗。这是过大年的前一天,也是岳父的生日。晨昏半亮窗纱时,妻已将青瓷碟盘里的祭品腊肉码成宝塔。糖霜在冷空气里结成细碎冰晶,恍惚是三十年前我第一次登门拜见岳父时,他特意摆在八仙桌上的那盘柿饼。那时院里的老梅尚未枯死,枝桠间垂着的新雪,正如今日裹着素色围巾的妻。
在大姐老宅处,大家同坐共行。妻上车时,小心翼翼地抱着保温桶,里头的酒菜还冒着热气,飘洒至车窗凝挂着水珠,像极了岳母当年在灶台前煮汤圆时,被蒸汽湿润的银丝眼镜。她在后座仔细整理装供品的灰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响动里忽然说:“该给父亲带盘干炒黄豆子。”二姐卓燕飞淡淡浅笑:“可不是,老爷子就好这口。”
缘由后备箱物品太多,大姐夫不得不在车里,手上摞着三捆黄表纸,大姐卓启华说,母亲生前总嫌买的纸钱太硬,自己用宣纸裁的才软和。这话让我的心突然塌下去一块:那个戴着老花镜在阳台上折金元宝的老太太,总把每个元宝的边角捏得尖尖的,说这样地府的差役才肯收。
九五年离世的岳父,与后他七年的岳母的墓,都在芦溪圣岗寺后方那座山的山阳面,相隔不足百米。生前夫妻俩,一个在湖南,一个在江西,离多聚少。如今同处天堂,总算能长相厮守。通往坟地的路,两个小陡坡相连,中间的台阶也并不长,但此时因天冷遇雨凝着冰壳子。大姐提着竹篮走在最前头,步履匆匆,深灰色羽绒服下摆被山风掀得翻飞。妻子攥着我的手忽然收紧:“那年母亲住院,大姐也是这么抱着化验单在走廊上小跑。”我望着前头那个倔强的背影,想起岳母临终前攥着我的手,喉咙里呼噜呼噜响着,到底没能说出那句“不要走得这么急,别太累莫摔倒。”
岳父坟头上的流雨不停,已湿透了整块碑石,大家赶紧分头行动。大襟兄刘文萍用锄头去刨翻周围的杂泥土,我用砍刀劈前后杂树枝。“父亲最爱吃糖炸黄豆,娘总嫌他贪甜。”妻擦拭着墓碑上新落的污垢,声音像浸在春水里的棉线,“那年我出水痘,父亲冒雨徒步去城南买桂花糖,回来时摔得满身泥,糖却护在胸口半点没湿。”她将瓷碗摆在青石供台上,热气时缓时促升起,恍惚是岳父活着时的哮喘呼吸。
一旁的二襟兄刘文祥,也掏出纸巾擦拭碑文。碑石上“故显考卓汝群”几个字,已经模糊了,泼浇上白酒,才渐渐显出工整字迹。“那会儿给岳父立碑,石匠说描金可保百年不褪。”大姐蹲下来摆祭品供果,苹果在青石板上滚了半圈,“娘当时拦着不让,说活着都没享过金箔的福……”
来到岳母坟前,阴云丝雨依旧。寒风卷着纸灰盘旋而上,妻子忽然指着供盘里的肉炸丸子:“娘要是看见准要唠叨,说油温太高都炸开花了。”可不是么,老太太生前最见不得浪费,连煎糊的锅巴都要掰碎了喂家禽。有年除夕妻和我炸春卷,岳母举着锅铲守在灶台边,油星子溅在手背上也不躲,就为抢在春卷变黄前捞起来,“嫩些咬起来有脆劲儿”。
二姐往火堆里添纸钱,火苗蹿起来映红了她眼角的细纹:“母亲走前半个月,夜里总让我扶她坐起来,絮叨着几年前为我没有织完的毛衣。”她扯了扯身上天蓝色的开衫,“咳,就是这件,袖口还差两寸没锁边呢。”那团剩下如鹅卵石般大小的毛线,最后缠在点滴挂瓶架上,护士来换药时剪断的线头,到现在还收在二姐的首饰盒里。
二姐的念叨与叹息,愈加让我难受。好一阵子,大家都没搭话,气氛有些凝重。刘文祥往玻璃杯里倒酒,酒液溅在燃烧的纸钱上腾起蓝火苗。“那年我做生意,周转困难急需资金。知情后,岳母从衣柜中翻出缠绕了六七圈的布袋子,逐层剥开钱包。她的青布包,里三层外三层裹着油纸,揭开时樟脑香混着中药味扑面而来。最上层是小儿子周岁时的虎头帽,中间整整齐齐码着面额不等的钱。”“这可是岳母,平时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他嗓子发哽,伸手抹了把脸,“岳母递到我手上时,已颤颤巍巍的数了三遍。”
山风由微转吼,和着山侧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不断击打着我沉重的心,似乎不敲出我的眼泪誓不罢休。我别过头,极力地控制住情绪。妻把冻红的手缩进袖管:“娘最后那顿年夜饭,我还和她赌气来着。”她直勾勾盯着墓碑上母亲易瑞萍的名字,“嫌她非要把腊肉切得纸片薄,结果自己都没吃上……”风里带着冰碴子,刮得人眼眶生疼。那年老太太端着碗白粥看我们啃排骨,笑呵呵说“肉丝卡牙”,却在我们离席后偷偷嗦骨头。想到这,我的泪水终于如雨水般倾流。
突然,大姐指着东南角的老松树,轻缓了我的忧伤:“当年种的那棵居然结果了。”我们抬头望去,粗糙的树皮间当真缀着几枚松果,很像极小极小的佛塔。妻和二姐,都踮脚摘下一颗,二姐剥开鳞片露出芝麻大的籽粒:“母亲说过松子药酒浸泡,能滋养补血。”她忽然把松果按在胸口,整个人佝偻成虾米。我们都知道,最后那场白血病来得太急,装满松子的玻璃罐到底没等来主人。
雨似乎停不下来,细密的雨珠落在燃烧的纸堆里,发出极轻的“滋滋”声。妻子从提篮底层掏出个铝饭盒,揭开盖是排列整齐的腌萝卜。“照着娘的法子晒的。”她夹起一片放在供盘里,“就是没她腌的透亮。”我突然想起某个秋日下午,老太太蹲在院子里翻动笸箩里的萝卜干,阳光透过她雪白的发丝,在地面上织出流动的银网。
下山时天虽近正午却是昏暗擦黑,车灯照亮前方蜿蜒的山路。后视镜里,大姐正在教小外甥女叠金元宝,孩子胖乎乎的手指总对不齐纸角。“要这样捏出尖儿。”她声音轻得像雨落,窗外的群山正在灰青色中缓缓合拢。
到家掀开锅盖,蒸汽模糊了双眸。妻子把祭祀用的炸肉丸子回锅烩白菜,滚油混着荤香漫开来。咬开丸子的瞬间,我忽然尝出二十三年前的味道:那个总在厨房忙碌的佝偻身影,终究把某种秘而不宣的牵挂,揉进了每一道食物的精致与饱满。夜半雨住,月光照着窗台上的松果。妻子轻轻转动那颗褐色的小塔,鳞片间的缝隙漏下细碎银光,恍若岳父母未说完的叮咛。
作者简介
邓才升,男,汉族,1972年5月生人,江西省萍乡市芦溪县人。现供职于萍乡市武功山中等专业学校,任校区工会主席。大学本科学历,中学高级教师,中国民主同盟盟员,芦溪县第三、四届政协委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诗词学会会员。著有诗词专著《情落人间》《煮诗蒸词》、书法专著《硬笔书法教程》、散文专著《拨响尘封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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