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都不明白,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孩子们面黄肌瘦的年代,我和弟弟妹妹为什么能一直靠青菜萝卜“当家”的粗茶淡饭和“的确良”和“军便服”为主的干净衣服度过了幸福的童年?
早晨,父亲站在他的菜园子前,望着遥远的地方一列火车自东往西开去,白烟被西风翻卷着,连带着荒原上的沙砾,吹拂到他的地垄上,这时候正是秋七八月。他攥紧肥硕的绿樱子,从冒着热气的地里,拔起胳膊粗的白萝卜,随后扔在准备好的担筐里。紫的透亮的长茄子,带着露水的青辣椒,泛着青涩味道的西红柿,很快就装满了担筐。
黄昏,父亲冒着干冷的寒风,和工友一起翻地、起垄、挑水浇地。矿区几个厕所的溺物被父亲“承包了”,他用扁担和水桶一次次往荒地里浇水。萝卜、辣椒和茄子等从出苗到结果,每一粒种籽都要和地里的盐碱来一次生死对决,出苗了不见得能活,活下来不见得能茁壮成长,长大了不见得能开花结果。
头一年,稀稀落落的苗,零零落落的果实。矿工工友嘲讽。“我娃娃多,没有办法啊,你看看,我家老大六岁了,面黄肌瘦的,缺菜!”父亲总是这样给人家解释,其实是给自己长精神。
矿上大礼堂门口的大喇叭响起豪情万丈的“胜利歌声多么嘹亮”的时候,我抱着铝皮饭盒和汤盆子,往大礼堂西边的铁矿食堂跑去。食堂的窗口高得我踮起脚尖也够不着。要跳将上去,把那几张邮票一样大小的、薄而柔软的饭票、菜票丢进饭盒里,推送到窗口去。打好的菜是土豆、白菜、黑面馒头和稀饭。我到现在也弄不清楚,我是如何把那滚烫的饭盒端回家的。
后来,自己家里可以开灶了,我家的粮本由我保管,每月到粮站打粮。我骑跨在自行车的斜梁上,到粮站把两袋面粉搭在车架上,用尼龙袋子绑紧,一路推着回家。在坎坎坷坷的砂石路上,一不留神,自行车失重,人仰马翻。我用尽洪荒之力把面粉重新绑到车架上。
父亲第一身份是铁矿井下矿工。我曾经从选矿大门的小火车入口进去,一路顺着火车道去寻找父亲,天上盘旋的鹞子,山腰溜达的青羊,突然从地洞里探出脑袋的旱獭,还有趴在铁轨上的短尾蛇,有了他们,我不仅不害怕,反而不觉得无聊和寂寞。
一场大雪后,东大山铁矿是唯美的一张立体山水画。漫山遍野山花荒草湮没在雪地里,白雪皑皑的山岭上,那些小动物们和我一样兴奋。矿工简易宿舍屋顶被雪覆盖,沉沉地推开屋门,雾气很快凝结在皮帽子上,眼前雾蒙蒙的。炉子上的大铝壶的开水滋滋响,炉膛里的土豆和馍馍烤得金黄。
一天清晨,我走出大雪笼罩下的屋子,听得远处传来沉闷的一声枪响。不一会儿,工人们拖着一只青羊慌里慌张地进了屋前的栅栏。那是一只健硕的母羊,致命的一枪正好击穿了它的心脏,黯然的白羊毛上溅的殷红的血,在白雪的映衬下寒光凛冽。
工人们动作麻利地剥皮、开膛、燎羊头羊蹄子、洗羊肠羊肚子。父亲让我帮着烧开水。我却感觉一阵阵的恶心,蜷缩在炉子旁边。炉膛里炭火将尽,一个下午,那壶水都没沸腾。随后,我几天高烧不退,父亲用羊皮袄裹紧我,一路小跑到镇上医院看病。
我度过了大概昏昏沉沉的十天时间。从那以后,我见到刺眼的白雪、殷红的鲜血就犯晕呕吐。
镇上医生说:“娃娃面黄肌瘦的,得补充维生素和钙。”父亲问:“啥是维生素?钙到哪里去找呢,是不是多吃菜啊?”镇上的医生含糊回答:“嗯,就是多吃菜吧”。
第二年开春,父亲到山坳里收集羊粪,到食堂猪圈里起猪粪,到工棚厕所挑便溺,到镇上的老乡家请教种菜的技巧。他甚至答应最好的工友兄弟“菜收成好了,分给你家一些”。好几个弟兄抽空就来帮助父亲打理菜园子。大家一起“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到了第三年蔬菜丰收的季节,菜园子里一派“姹紫嫣红”,豆角结的一串串,西红柿挂的一疙瘩,“繁”的很。辣椒茄子摘完了,几天后又硕果累累。到了十月份,菜园子里又种白菜,“得了好”的工友们纷纷跑来帮忙,点种的点种,挑水的跳水,施肥的施肥。
我本来孱弱的身体渐渐强壮起来,镜子里的我气色红润,尤其是脸蛋红彤彤的,矿工叔叔们叫我“红二团”。虽然是缺衣少穿的峥嵘岁月,谁家的日子都过的不甚宽裕,但我和弟弟妹妹感觉什么都不缺。
虽然是缺衣少穿的峥嵘岁月,谁家的日子都过的不甚宽裕,但我和弟弟妹妹感觉什么都不缺。父亲心灵手巧,废旧的塑料工具给我们做成了文具盒,坏了钢卷尺能变戏法一样做成卷笔刀,曾经破旧的军帽“五角星”重新缝在书包上。
有一次,父亲把鸡蛋裹了稀泥,放在火炉炉膛下的烫灰里,不到半小时“烤鸡蛋”就做好了,蛋清皮冻一样嫩,蛋黄泛出浓浓香气。“这是补钙蛋,多吃!”父亲在一旁为自己发明的“补维生素和钙”的偏方洋洋自得。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东大山铁矿“下马”,生活区首先人去楼空,昔日火热的矿山嘎然闭坑,小火车停靠在破旧的机关礼堂门口成为“标本”,选矿厂皮带走廊下再也听不到“轰隆隆”的声音了。
父亲在一次冒顶事故中受了工伤。“菜园子张青”在东大山铁矿居民区西畴的那片“桃花源”自然无人打理了,渐渐渐“草盛豆苗稀”。住在东大山一晃十多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山外有山,我不知道一座山和一座山之间的世界是两重天,在金川,更有比铁矿更贵重的有色金属家族。
翻过东大山,我们举家来到了正值韶华的金川。东大山铁矿几经辗转,记忆里昔日的繁华变幻成童年的一页页梦、一片片雪、一阵阵漠风。
后来的这些年,父亲多病,屡屡到兰州诊疗。父亲病重,我到兰州陪护,他在病床上面黄肌瘦,眼球深深地陷入到眼眶中,鼻子一抽游丝一般挤出几句话“你工作忙,路远,我没有事,就别来了”。
我从十二楼推他到做手术的四楼。麻醉师和护士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在手术室门外。在白晃晃的候诊大厅,我无力地倚靠在手术室门框上。我看见生硬锃亮的门框上,有人用铜钥匙深深地刻下“亲爱的爸爸,你要平安,我等你回家!”我一时泪奔。
第三天,我离开病房,父亲踉踉跄跄地送出门,他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刚来就走啊,不能多陪我几天吗,都工作,都忙呢,快去忙吧”。
我听到了,但没有回头。在瓢泼大雨中,车到永登龙泉,看到车窗外的一畦一方绿油油的果蔬,脑海里翻滚着东大山那片郁郁葱葱的菜园子,那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幸福童年,那是父亲亲手耕耘过的桃花源岁月,那是很容易被人忘记的一块乡愁地。
我调转车头,一直向父亲病房的方向奔去。
文/张平沙
转自:金昌日报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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