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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我对蓝田的神往,是因了李商隐这句惹人遐想的名诗。
蓝田因玉而名。秦献公六年(前379年),秦始置蓝田县,县东南有蓝田山。《太平寰宇记》载:“山出美玉。《周礼》注曰:‘玉之美者曰球,其次曰蓝。’盖以县出美玉,故名蓝田。”
在蓝田,岭称玉山,川叫玉川。秦岭深处,蓝田玉就静静地躺在那山岭之间、河床之上。
盛 于 史
鼎湖延寿宫,汉武帝的行宫。
遗址旁,玉石商人瞿金续建起了蓝田玉文化博物馆,蓝田5000余年的产玉历史被搬进了博物馆——无论对于馆主人瞿金续,还是更多的蓝田人,这都足以成为他们引以为傲的资本。
一进门,迎面便看到“玉种蓝田”四个大字,这里有一个动人传说。太白金星托梦给济贫行善的书生杨伯雍:“晴天日出入南山,轻烟飘处藏玉颜。”并予其一斗石子,嘱在平坦有石之处种之,伯雍种其石,果见玉生于石上,后又以玉为媒,娶得贤妻。
“玉种蓝田”,大概是农耕文化的一种信仰与情怀。新疆产玉的地方叫和田,陕西产玉的地方叫蓝田。
蓝田玉颜色以翠绿居多,但也有乳白、黄、红、墨等错杂之色,矿物学谓之蛇纹石化大理岩,民间又称五彩石。而相传女娲炼五彩石补天处,就在蓝田骊山一带。
早在新石器时代,先民们已开始佩戴打制的蓝田玉。龙山文化与仰韶文化遗址中,出土的就有先民用蓝田玉磨制的玉璧、玉戈等。
当下的人们恐怕很难想象,5000多年前先祖们是怎样从众多的石头中分拣出玉块,然后用石磨、石钻把可能还棱角锋利的玉条,打磨成温润的玉笄、玉环,系于发髻脖颈之上。
但人们由此知道了,中国人对玉器的喜爱由来已久。几千年来,蓝田玉的文化一直在中华文明的根脉深处延伸。
陕西历史博物馆珍藏的125件龙山文化时期的神木石峁遗址玉器中,有一件用蓝田玉制作的菜玉铲,极薄锐,厚仅0.2厘米。或许今人对先民所有猜想与疑问的答案,就封藏在它无言的记忆中。
历史上,蓝田玉赫赫有名。
秦始皇统一六国,初定天下后,命丞相李斯采蓝田玉制玉玺。《太平御览》引《玉玺谱》载:“秦得蓝田玉,制为玺,八面正方,螭纽。命李斯篆文,以鱼鸟刻之,文曰:‘受天之命,皇帝寿昌。’或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汉武帝茂陵出土过一件四神纹玉铺首,有35厘米见方,用一块完整玉料雕成,重十多公斤。它融合采用了浮雕、线刻、钻孔等工艺,是汉代蓝田玉雕中最为精巧华美的一件。
△ 王永科玉雕作品 玉如 摄
玉是东方文化的一个神秘符号,承载着太多的审美信息以及隐喻象征。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这是汉乐府《羽林郎》中美人的标准配置。有了蓝田美玉的映衬,更显女子明媚娇艳。
“太真善击磬,上令用蓝田绿玉制成一磬,备极工巧。”从《杨贵妃外传》的记载,可知蓝田玉不光具有观赏价值,亦能发出清越悠长的乐音。
对于蓝田玉的镇痛、镇定、养颜等康养功能,《本草纲目》中作了细致说明。而在民间,蓝田玉更被赋予了益寿成仙的神奇幻想,唐代时甚至兴起过餐玉之风。
《说文解字》上说,“玉,石之美兼五德者”。孔子则认为玉有仁、知、义、礼、乐、忠等十一美德,将玉奉为君子必佩之物。于是,古往今来能沾上玉字、玉意的人或事物,就显得弥足珍贵。
唐代上流社会风行用蓝田玉装饰冠冕、朝服、刀剑鞘柄。据《新唐书》记载,玉带按照个人品阶划分,有严格的等级界限。
山水的灵气与历史的厚重赋予了蓝田玉独特气质:它成了历代文人墨客笔下的精灵,常在美好的传说、典故中现身。
去蓝田前,我想象中的玉,是小巧、滑润的,触手生温,“琢珉胜水碧”“一片新冰清”。然而蓝田的玉却不大适宜把玩,多是大件,雕成形态各异的屏风、人物山水、花卉鸟兽……大的比人还高,小的也需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每一块玉都有自己的性格。
倘若说,和田玉可以做名贵的扇坠,盈盈一握,蓝田玉则足以垒起终南山,气象万千,像极了这一方津润丰美的山川草木。
荒 于 时
一到蓝田,最先扑入眼帘的,总是大大小小的蓝田玉器店。
店中玉器琳琅满目,从摆件到首饰不一而足。然而当你细问,却发现其中不乏他山之玉——和田玉、岫玉、南阳玉、阿富汗玉、玛瑙、翡翠等占据着大半柜台,作为东道主的蓝田玉反而无缘“C位”。
他山之玉喧宾夺主,是蓝田无玉?
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尽管历史上,蓝田玉确曾闹过玉荒。
唐玄宗开元十七年(729年),玉山遭遇地震,“山摧百余步”。玉矿坍塌,玉苗尽掩,从此盛极一时的古蓝田玉匿迹近千年。
至明代,《天工开物》中提出“蓝田无玉”之说:“蓝田无玉,所谓蓝田玉,即葱岭玉之别名,而后也误以为西安之蓝田。”
直到清初,蓝田玉重新被发现。
民国《续修蓝田县志》记载:“县东有玉山,古称产玉之所,今其矿苗罕见。惟辋川内菜峪川出产各色玉石,质坚而细。乡人及西安石匠多采之,制为小器及装饰品,俗称菜玉。”
2002年陕西省地质局对蓝田玉进行勘测,探明玉石矿带4条,玉石矿体5个,玉石蕴藏量达1000万立方米。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由于采用传统炸山取石的开采方法,蓝田玉料多数为地表矿料,品质不高。一些企业无资质违规开采、乱采滥挖,不仅导致玉石资源损失浪费严重,更破坏了秦岭生态。
上世纪80年代的“玉石热”,让蓝田玉器行销全国,供不应求。蓝田玉被加工成枕头、瓦当、健身球,甚至景观石、铺地的石材。
△ 陈勇玉雕作品 玉如 摄
△ 周蒋文玉雕作品 玉如 摄
蓝田玉市场最红火的时候,全县有四五百家玉石经营门店,盖房子的、开饭店的都纷纷转行,做起了玉石生意。市场的不规范,使得以假乱真、以次充优、争抢生意、竞相压价的行为时有发生。
蓝田玉商会会长杨博坦言:“不在工艺上下心思、埋头出精品,而是一味成批量大规模地生产,挣快钱,对玉产业的长期发展而言,无异于*鸡取卵。”
一个玉枕几十元、一只玉镯十几元,久负盛名的蓝田玉,被人为地卖成了石头,还一度被打上粗制滥造、档次不高的标签,蓝田爱玉人士不禁痛惜“小姐身子丫鬟命”。
玉料,则是玉雕艺人们更为忧虑的。
这些粗加工的玉枕、健身球、景观石,对玉料的消耗极大。2013年以来,因秦岭北麓生态环境保护,蓝田玉已停止开采。
“以前蓝田玉料按吨卖,400元一吨,现在1万元都买不到,品质上乘一点的料子都是直接按块卖。”杨博这几年用的还是原先囤的玉料,不免担心“坐吃山空”。
工 于 雕
“抛砖引玉”这个词,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蓝田县国有玉石厂的前身,就是县砖瓦厂。
1986年,刚20出头的贺忍安,成了县玉石厂一名临时工。第一天上班,他轻车熟路——两年前,这里还是砖瓦厂,他常跟老师寻琇琳来借砖瓦厂的砂轮车玉。
本身就有美术功底,又跟着蓝田玉雕技艺非遗传承人寻琇琳学了几年,贺忍安很快便能带学徒了。后来,他被青海一家玉石厂“挖”走,从玉雕工人一路干到了厂长。
十几年后再回蓝田,贺忍安发现,曾经的徒弟们已经开起了玉器店、办起了玉石厂。可是,很多玉雕师傅们却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南腔,竟有一大半是“外来的和尚”。
贺忍安创办玉雕工艺技能培训学校的初衷,就是培养蓝田自己的玉雕艺人。
穿过四五条背街小巷,就到了贺忍安的玉雕工艺技能培训学校。两间平房,大的当教室,小的作工作室——墙上挂着画好的玉雕设计手稿,桌上摆放着几十件雕刻工具,墙角堆满了玉料。
就是从这个不起眼的小院里,走出了600多名玉雕学徒。他们之中,一些人因为“收入不稳定、枯燥”等原因离开了,一些人坚守下来,成为玉雕艺人,进而成长为玉雕大师。
“大浪淘沙,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手艺人。”这令贺忍安感到欣慰。
说这话的时候,贺忍安第一个想到了张花伟。跟老师贺忍安一样,40岁的张花伟如今也是陕西省工艺美术大师。
走近张花伟的玉雕工作室,机器磨制玉石的声音逐渐清晰。掀开门帘,张花伟正在水磨机下用心雕琢着作品,眉毛、头发上落满了玉屑粉末,活脱脱一个“白毛女”。
张花伟却浑然不觉,手、眼、心思全在那块雕了一半的摆件上:顶端红色的部分雕出花瓣的形状,下面一片翠绿色恰好做枝叶,白墨相间处则雕成了一只小鸟,振翅欲飞。
蓝田玉一石多色,每拿到一块玉料,张花伟都会根据璞玉的色彩、形状设计,先画出线稿或素描稿,然后再切料、过图、雕刻。在她看来,“玉雕不是普通商品,它是艺术品,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
“干我们这一行,必须坐得住。”不足一尺高的摆件,张花伟雕了3个多月,尚未完工。因为精工细雕,她的作品被中国工艺美术馆收藏。
若不雕琢,再名贵的玉料也只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可见“琢”是成就其为器的关键。
石器时代,祖先们只能靠磨、敲。有了青铜器和铁器后工匠们开始注重雕刻:先用刻刀琢玉,接着便是切料,钻孔是最重要的工序,比如需要镂空花纹的玉片,先要钻出孔来,用丝锯穿过孔隙,绷紧弓弦,然后按一定方向“镀空”。
“磨是进一步造型,轧是深入边角磨,基本成器后再勾线、平整底纹,玉作业术语叫作勾、掖、顶撞等,最后两道工序是抛光和装潢。”张花伟告诉我,汉代长公主墓铜镂玉衣玉片,用的就是这种制作技艺。
传承传统玉雕工艺的同时,张花伟也跟随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玉石雕刻大师周金甫学习,为了学好镂空工艺,光浙*去了五次。
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张花伟对蓝田玉的发展前景更多了一份期待:“其实蓝田玉中有不少品质上乘的玉料,非常适合雕刻高级工艺品,关键要有高水准的玉雕大师。”
“天下玉,蓝田雕。”在张花伟看来,这是破解玉料难题的一个思路。“比如同样产自秦岭的商州玉料,无论硬度、色泽、质地,都与蓝田玉并无二致,事实上它也是蛇纹石化大理岩,从矿物学角度来讲,就是蓝田玉。”
杨博的观点则更“出圈”:“要跳出蓝田只做蓝田玉的范畴,否则就是‘捧着金碗要饭吃’。”
在他看来,中国四大名玉中,精神象征和文化承载是蓝田玉区别于其它名玉的最大优势。然而现实却是,蓝田玉商会120家成员单位,绝大多数以销售玉镯、平安扣等初级产品为主,与旅游、文创等深度结合较少,真正以蓝田玉文化作为卖点经营的企业几乎为零。
“蓝田玉所蕴含的是一种包容的,温润的,且绵延不绝的文化态度。”蓝田县蓝田玉管委会办公室主任鲁建表示,重塑蓝田玉文化自信,不仅是经济上的判断,更是文化格局上的定位。
(当代陕西 梁芝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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