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场灾难发生在南方的一个小城。
小城经济不算发达,也不算落后。全年阳光充足,雨水丰富。小城盛产橘红,素有“橘城”之称。虽叫“橘城”,可城里几乎看不到橘红树。城里到处都是浓密的大叶榕树,或紫荆树。
那是一个夏天,有段时间非常闷热。到了晚上,空气就像刚刚被火烧过一样,热烘烘的。一直要等到午夜时分,总算来了些风,夜气才慢慢凉将下来。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开始入睡,住宅区里的灯火一盏盏地相继熄了。步行街的商铺也一间间地关门打烊,哗啦啦地拉下卷闸门。马路上的灯还亮着,黄浑地照着各自的下方,只是路上的车人也越来越少了。偶尔有辆车驰过,也像要赶着回去休息一样,飞快地消失在远处的黄浑里。小城在夜色中渐渐入睡。
可就在这时候,在小城还有点闷热而昏黑的夜空里,远远地传来一声蝉叫——吱——吱——
听得出这是一只蝉叫的。那蝉声仿佛暗夜里的一点火光,打破了小城的沉静。又像初生的婴儿,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发出第一声呼喊,那么强烈,那么刺耳,但在暗夜里又显得那么单薄。它很快就被夜色吞没了。小城又恢复到之前的沉静。蝉声根本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第二天人们和往常一样生活,工作。晚上还是闷热,到了时候也照样地入睡。可是那声蝉叫又在午夜时分响了起来,这回却不只是一声了,至少叫了一小会,并且不止一处,远远近近,稀稀拉拉地散落在这个不大也不小的城里。人们仍然没有注意到这午夜的异常蝉声。或许正好住在蝉叫旁边的人会被它们吵了一下,可很快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因为蝉通常只在白天叫,最多傍晚时乱鸣一阵。午夜叫估计也只是一下两下罢了。
可是第三天晚上,午夜将临,人们渐睡时,蝉又叫了起来:吱——呀——吱——呀——
这回明显多了好些,在小城里,东一阵,西一阵地叫着,好像彼此呼应,相互打气,要长叫一番似的。只是它们叫了一阵之后又停住了。小城重又静下来,沉沉睡去。这回早上醒来后,总算有人提及昨夜的蝉叫声了。夜里被它们吵醒的人揉着睡眼向家人抱怨:三更半夜的,那蝉吵死了!几个退休的老人则在公园散步时,不免兴奋地吹嘘几下:我活了六七十岁,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旁边的老人或许夜里睡得太沉,又或许离蝉叫处太远,半信半疑,笑而置之。
然而到了当晚,那些笑而置之的人,这回真真切切地听到蝉叫了。在城里这一片,那一片,此起彼应,一阵接一阵,吱——呀——吱——呀——叫了好长一段时间。
城里大多数人都知道半夜蝉叫这回事了。大家都不得其解,为什么白天没怎么叫,晚上却叫得如此火热?也有些被蝉吵而失眠的人,睡眼惺忪的开始一天的生活。对于昨夜的蝉叫,也不大放心上,以为这不过是一时之乱而已。
可接下来午夜,蝉叫得更厉害了。一到午夜,小城的大街小巷,高楼民房,公园球场,到处都是吱呀呀的蝉叫声,一片连着一片,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广阔和刺耳。小城蒙浑的夜空里,就像填满了一个巨大的蝉声湖,那叫声如水一样,浩浩荡荡,涌来涌去,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而且那蝉声起来得也特别快,起初是一只叫,接着带动周围的一处,然后是四周的一大片,再后来是更远的四面全吱呀呀响了。就像火,像电,像波浪一样,迅速地漫延开去,让人始料不及,手足无措。睡着的人仿佛突然被置换到一个闹哄哄的铁皮罐里,迷迷糊糊的睡在吱吱呀呀的声浪中,仿佛身上一下子爬满了千万只蚂蚁。打着冷颤惊醒之后,好一会才明白过来,看表望窗,确认还是三更半夜,嘟囔几声想继续闭眼睡觉。可一闭上眼睛,更感觉屋外那蝉叫声越来越吵,越来越尖,越来越刺耳了,仿佛蝉就贴在耳朵旁边嘶叫。那声音又如针一样,就在脑里盘,直往心底钻,让人抓狂崩溃。没办法,只能睁着眼在暗夜里听着,困了又闭会。这样睁睁闭闭,也不知什么时候,蝉叫声似乎停了,也就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早上,城里随处可见睡眼红肿的人,急急忙忙地赶去上班,送孩子上学。不少小孩子头还歪垂着,似乎还处在睡梦状态。面包店里的女员工也是无精打采,像是丢了魂一样。人们见着相识的,不相识的,都皱着眉头谈论夜里的蝉叫。有人奇怪它们白天不叫,反而夜里叫;有人道出前几天就开始叫的了;有人庆幸它们没一直叫到天亮;当然更多的人希望它们今晚不要再叫了。
可是人们再次失望了,到了夜里,蝉又准时地叫起来,吱——呀——吱——呀——这回更加多了,全城到处都是吱呀呀的声浪,树上,楼角,空地,凡是有空间的地方全是蝉的嘶叫声。小城像是被蝉声捆裹起来了,又像被蝉声撕碎了。房屋被震得嗡嗡作响,人们别说睡觉,就连呼吸都感觉困难。纷纷起床,啪啪地关紧门窗。可声音根本隔不住,吱呀呀的蝉声还是从门缝窗隙钻进来,一浪一浪地扑进耳朵里,那感觉就像被关在一个密封而狭窄的石室里,躁音从四面八方压过来,仿佛要把人压得粉碎;又像有滚滚不尽的洪水在脑袋里涌荡,而且越涌越多,越涌越胀,脑袋像是马上就撑不住要胀破了。
人们实在睡不着,唯有起来干睁眼,或看电视,或刷手机,或打电话找人诉苦,心里希望这些鬼东西快快叫完力气,安静下来,好再去睡觉。但一直把手机打到没电了,外面的蝉声仍然是吱呀呀一片,而且听那阵势,似乎叫得正欢,根本没有停的迹象!慢慢地,屋外面远远地传来清洁工人打扫街道的沙沙声。天哪!快要天亮了!蝉几乎叫了整整一夜!
二.
蝉声在天蒙蒙亮时才慢慢停下来,这座南方的小城像被捆了一夜的稻草一样,现在终于松了下来。黎明静得有点零乱,静得像虚脱过一样。一夜没睡好的人们赶紧趁这难得的安静睡上一会。
很明显,整夜的蝉叫,扰乱了人们的生活,当然也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早上起来后,全城的人都在探究夜里蝉叫的事。
有识之士马上翻书查典,希望从古今中外,正史野说中找出类似的事件。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史上有蝗灾蜂害,有鸡瘟鼠役,甚至有雀祸,但就是没出现过蝉灾。倒是查到一大堆与蝉有关的美好寓意:一鸣惊人;知足常乐;金蝉报喜;金蝉脱壳;长生不老;腰缠万贯……到最后,这些知识分子只能按耐住自己的兴奋之情,向外人宣布他们的研究结论:瑞蝉!瑞蝉!——瑞蝉兆丰年啊!
而那些与佛教禅宗有点关联的人士则更是兴奋:蝉,禅也!国泰民安,盛世太平,禅宗兴旺之兆啊!百姓之幸,苍生福址!并奔走召集相关人等,欲设坛祭拜,大行供奉之事。
公园里闲乐的老人也高兴,围在一处,高谈阔论:蝉乃长寿之象。古时帝王将相,公孙贵族,死后陪葬品里一定有玉蝉,就是取金蝉脱壳,魂灵再生,长生不老之意。所以在生之年,有幸半夜听得金蝉玉鸣,白天知足常乐,正可谓“金蝉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更有些狂热之人,建议政府,何不借此机遇,打造一个“千年不遇生物奇迹,万蝉齐鸣不眠之夜”的旅游项目,这将为我们这座城市带来不可估量的财政收入!
甚至还有人干脆提议:把橘城改叫蝉城!把城东入口处那座龙不像龙,蛇不像蛇的城市雕塑,换成威风凛凛的金蝉!
种种万象,不一而足。
可就是苦了那些普通老百姓,一天到晚好不容易挣口饭吃,得阵觉睡,可偏又赶上这“丰年瑞蝉”。夜里睡不好,白天提不起精神,晕头转向,直弄得心思晃荡。不少胆子小的人,自去庙里求神拜佛,图个心灵安慰。
接下来的夜晚,仍是蝉叫不止。吱呀呀的嘶叫声,如海浪般,一浪接一浪,源源不绝,声声摧心。实在要睡觉的人只能紧窗闭门,塞耳捂被,一边几乎崩溃,一边又耐着闷热迷迷糊糊地睡上一时半刻。也有人出去与蝉玩斗,打着手电筒,照蝉赶蝉捉蝉。以往沉静的小城半夜,又奇奇怪怪地热闹着。
而这样的夜晚,倒顺了那些夜间出没的小混混。三五成群,时不时应着吱呀呀的蝉声,来两口尖哨子,高呼几句骂爹骂娘的粗话,似乎正为这百年不遇的好时势高兴。这样的夜晚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偷鸡摸狗也好,打架滋事也罢,喧闹的蝉声掩盖了他们的响动,昏暗的夜色遮挡了他们的影子。政府部门对此也没有办法,只能提醒人们:偷盗多发季节,大家多加防范!
半夜蝉叫的事终于上了本地的电视和报纸,接着又上了市里的电视和报纸,省里的电视和报纸。当然也引来了相关的专家教授,到橘城取样研究。没多久,农科院的专家就出来发布消息说:夏蝉夜里鸣叫,是因为它们本身的生物钟被打乱所至,可能是由于全球气候变暖所引起的。
至于另一个异常现象——它们为何可以一直叫一整夜?则是因为环境污染,蝉吸入了某些微量元素,最终使得蝉的基因发生变异,声带异常发达,因此可以长时间鸣叫。但人们更关注的,如何治理?专家们则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虽然原因大概清楚,可夜里仍然蝉声不绝,吱吱呀呀,让人睡卧不安。人们的烦躁也越来越严重了,电视上也相继报道,因夜里没休息好,白天上班晕倒的个案。坊间更是传言不断,说是多少多少人,夜里实在忍受不了,以至于精神崩溃,抓头嘶叫,得入院治疗。小城笼罩在蝉灾的阴影之下!政府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当日就在电台电视发布文件:全城灭蝉!
三.
可真要灭起蝉来,人们又犯愁了。这些蝉只在夜里出没,白天很少看见它们的踪影,也不知它们躲到哪个沟沟壑壑里,藏在哪根枝枝丫丫后。
人们最先想到的是用光来驱赶。夜里蝉叫时,用手电筒对着照去,它们就止声了。相关部门于是启用了只在过年时才开的“城市照耀系统”,座落在城里各处高点的强光灯全部打开,九条长长的光束在小城夜空上划来划去,盛景堪比除夕。强光所到之处,蝉果真哑然不叫了。只是过后昏暗下来,加之周围全是吱吱声应和,立马又扯开声带嘶叫起来。而且小城之大,那几束强光只不过像巫师划柴,照得亮一处两处,终究是昏黑的地方居多,效果并不明显。任你划来划去,蝉声仍是吱吱呀呀地叫个不停,就像个怨妇似的,向着小城哭诉;又像个无赖一样,嘲笑这些所谓的先进武器。
第二个方法是用烟雾喷,类似于喷*蚊子的烟雾。白天对着住宅区旁边的树木哒哒哒地喷一通,还真哗啦啦地掉下来一层蝉只,呱呱地在地上翻滚挣扎,不一会,就死了黑压压一片。人们以为晚上可以睡个好觉了,殊不知一到深夜,熟悉的吱呀声又响了起来,还一点也不比昨晚少,就像它们从没有离开过一样。于是除蝉工作部门直接往树上喷洒农药——专家开出的农药。可效果依然不怎么样,蝉像是永远无穷无尽一样,无论怎么*也不见得减少。而且喷洒的农药还会随着雨水流到郊区的农田和蔬菜地。很快,这种方法又被叫停了。
后来,省里专家又想出了用超声波引导。也就是制造类似于蝉叫的声波,希望可以把它们引到郊区外面去。郊区人们当然不愿受那蝉声之扰,出来阻挠。但终是碍不过城里的利益,只能妥协。夜里蝉叫时,布置在郊区的超声波发射器就启动,一群群的蝉果真向着那边飞去。如此折腾了一番,效果也不理想,因为蝉真的太多了。小城的夜晚被它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反而累得郊外村庄的人们也受蝉扰了,半夜里连着一起失眠。
实在没有办法了。最后不知是谁,想出了最原始的隔音之策。改进门窗,加装消音设施,加强隔音效果。这种办法还是蛮有效的,虽然紧闭门窗闷得慌,不过至少带来清静,总比睁着眼失眠要好。于是城里有钱人家都换了隔音门窗。只是生活清苦的人也只有闻蝉兴叹了。
那座南方的小城,夜晚还是那样闷热,空气就像刚刚被火烧过一样。午夜将近,凉风轻起,城里的蝉又准时地叫了起来,吱呀呀——吱呀呀——
没天没地,歇斯底里地叫着。震人耳膜,钻人心房。那些装了隔音门窗的人渐已睡去。没装隔音门窗的人,随着时间的过去,居然也渐渐地习惯了,伴着喧哗吵闹的蝉声也照样可以入睡。慢慢地,也没人理会这异于寻常的的深夜躁音了。
只是仍有极个别敏感而清醒的人被吵得难以入眠,他们祈求这吵闹浮躁,混沌昏暗的夜晚赶快过去,好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