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健康客户端记者 徐诗瑜)在云南省昆明市东部的宜良县,有一所特殊的“丑小鸭中学”。在这里,八十多名孩子正准备迎接他们的“新生”。一些学生存在心理障碍,在精神科被诊断为中度焦虑、重度抑郁;一些学生存在行为问题,离家出走、打架、辍学……
办学之初,丑小鸭中学的校长詹大年希望营造一个对于“问题孩子”公平的学习环境,把他们身上的标签撕掉,让每一个“小天鹅”被世界看见。2021年,学校内部的一次心理测评发现,抑郁学生比例较高,詹大年再次意识到,孩子们内心的需求也同样需要被看见。
丑小鸭中学的名字是时任云南省政协文史委副主任叶菊取的。詹大年喜欢这个名字,他说,每个孩子都是小天鹅,丑小鸭们总有一天能飞起来。
在丑小鸭中学的操场,能看见一条红字的标语“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受访者供图
那个患有抑郁症的女孩,愿意吐露她的心事了
甜甜(化名)进入丑小鸭中学整整两周了。刚来的时候,她总是怯生生的,很少抬起头正眼看人。
父母跟校长詹大年交代,甜甜是确诊了抑郁症的。入学两三天后,心理老师李桂红请甜甜到心理室做心理测试。测试是看一幅风景构成图,问她在图上看到了什么,让她在沙盘上玩,画图、聊天。心理室的环境不像想象中那样严肃,有冥想室可以躺着,整个人躺平在上面,就可以看到墙壁上都被画满了图案。后来她才知道,整室的画都是同学们画的。在丑小鸭中学,任何一个学生都可以在任意一面空白的墙上涂鸦。到处都是学生的作品——奔腾的大海旁边紧邻着一整面朝霞,几只小动物牵着手守在田埂,准备回家。
她不用喊李桂红老师,她跟着大家喊“老李”。老李问她在风景里看到了什么,让她在沙盘上画一些天马行空的图案。老李就在她的言语中“捕风捉影”,建立对甜甜的了解。
丑小鸭中学跟之前的学校不一样。作为转校生,也作为一名抑郁症患者,初来乍到的甜甜是紧张的。她在之前的学校没有朋友,到了陌生的环境,是不是会更糟?但来了之后,每个人都笑嘻嘻的。老师和同学见面都朝她挥手,大喊着“甜甜好!”老师像是哥哥姐姐,可以直呼其名。教室后排有一张大大的课表,没有课程名称,只有老师的名字,他们的名字是:娟娟、波波、阿莉……
昆明的阳光总是很足。走过教室外的廊道,阳光就从竹竿的缝隙处漏进来,洒在脸上,暖暖的。走廊上有钢琴,有好多个书柜,还有一体机电脑。没有人会干涉,想弹钢琴就随时去弹,想看电影就打开电脑播放。到处都是书,任何有书的地方都是敞开的,可以随时拿去看,不用还。有一次,一位北方校长到丑小鸭中学参观,很惊奇地问詹大年,怎么图书馆里还有消毒碗柜呀?其实,那位校长说的地方是白天鹅食堂。丑小鸭就是这样的地方,是一个与普通初中不太一样的地方,是个食堂里也装满了书的地方。
为了迎接丑小鸭中学运动会,孩子们设计了专属的班牌。受访者供图
一天12节课,文化课6节,还有好几节活动课,心理、艺术、体育任选。交到新朋友不是一件难事,他们特意设计了很多心理游戏、交际活动,共同完成一幅画,共用一条板凳做游戏,共享一个线索解开谜语。在解谜的过程中,在游戏的协作里,人心很容易被绑在一起。八十多名学生,二十多名教职工,朝夕相处,很快就能认识所有人。甜甜就是这样一点点被环境融化的。
前几天,甜甜主动跑到心理室找李桂红,她愿意谈起自己的心事了。家里的长辈有时会贬低她,她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给大人造成了麻烦。到了家庭之外的社会,也觉得没有安全感,想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乌龟一样藏进壳里。但现在,有人愿意听她的心事了。她也愿意从壳里探出小脑袋,认真地看看这个世界。
丑小鸭中学常常要接待全国各地的校长、老师的参观,甜甜也成了小小的接待人员。她会主动跑到陌生的老师面前,给他们介绍自己的学校。她的头总是抬得高高的,看着那些大人们。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像照耀着一颗正在奋力生长的小草。
当年偏执的孩子,在这里学会了共情,获得了安全感
丑小鸭中学校长詹大年在学校的走廊上坐着,走廊里也摆了不少书。受访者供图
詹大年自1981年从师范毕业后,开始教语文和时政。2011年,从教30年后,他想办一个不太一样的中学。丑小鸭中学的招生对象是初中阶段不适应传统教育的学生。詹大年说,丑小鸭中学的每一个学生都可以加入学生会,可以随即成立社团,跳舞、弹琴、书法、篮球……
创立最初学校接收的主要是一些被普通中学拒之门外的“问题孩子”。杨昊明是在12岁那年被“骗”来的,是丑小鸭中学的第二批学生。说是骗,其实是没有选择。当时正是叛逆的年纪,他整夜都不睡,跑到外面玩儿,玩到天亮,就回家倒头睡到第二天下午。他爱打架,喜欢打架带来的刺激感。没有人跟他做朋友,他是别人眼中不能招惹的“问题小孩”。因为逃学和打架,相继被多所学校劝退。当时还缺乏到精神科看诊的意识,但昊明回想起当年的自己,有过激的暴力,也有偏执。昊明妈妈从朋友那里听说了丑小鸭中学,就决定让他试试。
想起十年前的初中生活,杨昊明告诉人民日报健康客户端记者,他对丑小鸭中学的初印象是轻松,然后是温暖。来丑小鸭中学后,生活老师老飞手把手教会了他自己洗衣服、叠被子,还传授了他收拾柜子的小技巧。老飞当时也才20出头,“老”字是学生们给他的爱称,其实老师们都只是哥哥姐姐。
他们没有架子,跟他们讲话不需要顾及太多,不用担心被讨厌。在外面的世界,要拿到高分,要把背挺到最直,要答对最多的问题,才能获得一颗小小的糖。但在这里,只要开口,只要他们口袋有糖,杨昊明知道,哥哥姐姐们一定会给他。这就是安全感。当时的他只想着吃喝玩乐,他们讲的却是知识,他就想多学一点,快快长大,能变成和他们平等对话的大人。
周末的时候,老师们会带他们去村里赶集,去爬山,去买东西。一个屋檐下的舍友,一起洗衣服,一起叠被子,一起上课,一起打球,生活都是同步的,关系自然也很亲近。他毕业后常常跟别人讲起在丑小鸭中学的生活,他说,这是他最自豪的一段人生经历,那些日夜颠倒的日子,不用再过下去了。
入学七八个月后,杨昊明的心态和行为习惯都有了很大转变,爸爸妈妈又将他转回了普通中学。出去后他又开始打架,他现在回忆起来,解释说人的行为习惯还是有延续性,很难迅速转变。打架时对方受了伤,杨昊明看到对方的爸爸妈妈担心地聚在他身旁,才意识到对方也是和自己一样,被爸爸妈妈担心的人。他在丑小鸭中学学会了共情,是站在别人的位置上去思考。
一个月后,他又转回了丑小鸭中学上学,顺利毕业,考入了一所普通高中。高中的那几年不好过,但他在丑小鸭中学学到了宝贵的东西,他用老李教他的心理暗示法,反反复复对自己说:“熬过这几年就好了。”他想上学,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放假的时候,他就跑回丑小鸭中学,见詹校长,也见其他老师。
谈起对他人生影响最大的人,他立刻说:“肯定是詹校长。”
詹大年说,我是来帮你们解决问题的。“问题孩子”只是被问题缠住了,一时不知道如何解决。詹大年是那个愿意帮他们解决问题的人,他信任詹大年,也信任丑小鸭中学。这里永远包容他,接纳他,帮助他。
“抑郁症的治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青少年抑郁症最关键的方案就是关系疗法。”詹大年认为,重点是让孩子们重建人际关系、接纳周遭环境,能从生活点滴中获得快乐。这些被贴上标签的少年们在丑小鸭中学学习文化知识、心理知识,参加社团活动,尝试重建自己的人际网络,也重建自己的生活。
在这里,很多曾经跌倒的“丑小鸭”们重新站起来了。
对于青少年的心理问题,教育或许能够提供一种解法
丑小鸭们的确在尝试飞翔。杨昊明人生中最好的朋友都是在丑小鸭中学结交的,他们每隔一年或者两年重聚一次。大学毕业后,他重新翻看初中的照片,对于中学生活的思念从心头涌上来。他立刻去了宜良,问詹大年,他能不能留在丑小鸭工作。他们是师生,也是忘年的朋友,詹大年就说,那来试试。
杨昊明开始了实习。好几年了,他再次见到了老飞。老飞结婚了,有了孩子,皱纹都长出来了,但还是跟当年一样,看见昊明就笑。昊明负责学校的招生工作,也协助老李开展一些心理课程。第一天跟老师们一起开会,他跑到门口喊“报告”,时间好像把他拉回了好几年前,他是个还在长个的毛头小子。
大家都笑了,昊明现在是老师了,不需要再大喊报告了。学生们都很喜欢他,喊他“明哥”,他也成为他们的哥哥了。
如今,杨昊明回到了丑小鸭中学,成为了一名老师。受访者供图
对于心理老师李桂红来说,看着孩子从低能量转变为高能量,就是最满足的时候。不过,一些孩子已经表现出明显的病理性特征,如幻听、幻视等,对于有严重精神分裂、偏执型人格障碍的孩子,教育的问题已经无法解决,而更需要医生的帮助。丑小鸭只能通过教育,通过重建孩子们的人际关系和周遭环境,让他们重新拥抱这个世界。
办学十二年,培养过近3000名学生,詹大年持续进行长达数年的回访。他们中的一些人考上了名校,一些人已经工作,一些人结婚生子,他们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过着普通又幸福的人生。在詹大年看来,孩子们光明的未来是自由发展的结果,而少年所经历的痛苦与挫折,会让他们在往后的人生中,比同龄人更加坚韧,更加勇敢,更加能珍惜生命和时光。
近年来,青少年的心理问题愈发受到社会关注。根据最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教育行政部门应当加强未成年人的心理健康教育,建立未成年人心理问题的早期发现和及时干预机制。卫生健康部门应当做好未成年人心理治疗、心理危机干预以及精神障碍早期识别和诊断治疗等工作。
如詹大年所说,对于青少年的心理问题,教育或许能够提供一种解法。而他们还在探索、尝试,让更多跌倒的“丑小鸭”们学会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