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笨果真逃脱了。
他钻入一辆小汽车的底盘下,蛰伏在暗影里大口喘气,舌尖排出的汗水成串的滴答。对偷狗贼来说,为一条小狗不值得下车搜寻,最多咒骂几句后扬长而去。笨笨耳听着满街的车来车往,无法判断偷狗贼究竟走了没有,想想经历过一番九死一生,不由得一阵一阵浑身发抖。之前就在偷狗贼与狗肉馆经理全神贯注点钱时,他受求生本能驱使,乘其不备从敞开的车门滚落出来,几乎匍匐着躲进暗影里的一堆狗毛后边,再当偷狗贼开了大门倒车之际,他就抢先一步往外狂奔,想不到关键时刻居然自救成功,捡回一条*。
渐渐的夜已深了,各家饭店的食客酒足饭饱陆续下山。笨笨紧张地从他隐蔽的车下外望,只见男男女女的皮鞋晃动,纷纷走到各自的汽车边,马达声次第响起。他好像惊弓之鸟,唯恐再躲下去又要受害,赶紧爬出车底,不管东南西北只向远处奔跑。将近半夜了,天气正值最寒冷的时候,他身上沾过的血水已经结了冰碴,随着他的跑动嚓啦作响,就像有谁追赶。后面还真有个女人吆喝:“哎呀,谁家的宠物丢了……”笨笨经过一番歇缓,力气差不多恢复过来,直管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一盏接着一盏把路灯甩在身后。渐渐的人声听不见了,他才稍微踏实,随即觉得在灯光总不安全,于是拐弯折入就近的岔路,然后继续往前跑,反正遇着街角就拐弯,遇着亮光就躲开,也不知转过几道街,也没有什么方向,直到跑不动时才停下来,落脚在一条暗黑的小街
那条小街名叫宜居街,两旁集中的都是住宅小区,铺路的时间不长,路灯之类还不曾完善,有的小区仍在施工阶段,用蓝色的铁皮严密围挡起来。
狗类的视力基本不受光线影响,笨笨抬头张望,看见街道两侧黑矗矗的楼房好像城堡一样静穆森严。其中一处小区看着比较高档,推拉式铁门外蹲着两个石狮子,龇牙咧嘴的十分威风,但在笨笨眼里也就两块大石头,心中丝毫不怵,他甚至过去朝狮座撒尿做个记号,然后绕着石狮子转圈,希望找到一团柴草之类垫着趴一会儿,一晚上跑路实在太多,他的四个小爪子脱皮似的疼痛,可惜城里跟村里完全不同,难得一见的就是乱柴乱草。在石狮子斜对面的小区围墙外临街搭建了十几组铁皮平房,每组或三间或两间不等,还有单独一间的,互不毗邻,彼此间隔,虽说门窗一律关闭,但肯定是临时小商号小吃店,笨笨嗅出从里边散发出菜蔬或者什么熟食的气味,顿时勾起他的辘辘饥肠。若在往常,他无论如何都要费尽心思搜索一番,不过此刻心有余力不足了,忽然发现一间铁皮房的后墙角扔了一块厚纸板,好歹凑合吧,爬上去卧成一团,转瞬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酣畅,笨笨还做了梦。他梦到豁牙大娘向他走来,端着一盆狗食,闻着既不像以前一成不变的玉米味,又不像几乎为之送死的火腿肉味,却又有些酸腐或馊臭,当然即使吃屎,笨笨都不反感,只要可以下咽充饥的东西,他几乎来者不拒。在梦中他惯例绕着主人摇尾欢跳,急不可耐的,但转眼间主人手中的食盆变成一把长柄铁钳,冷不防向他迎头夹来,接着耳朵里听到嘎啦啦的金属碰撞声。他吓得仓皇睁开眼睛,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天色大亮,太阳都快升起来了,跟前根本没有豁牙大娘,只是有位老头正在拉起铁皮房的卷闸。笨笨惊魂不定,瞬间想起昨晚的遭遇,浑然不知自己到了哪儿,他警惕地站立起来躬身又想逃窜。那老头也看见他了,却只瞟了一眼再没理会,大概对城里的流浪狗司空见惯,而在他眼里,笨笨分明已是一条十分寻常的流浪狗而已。
相应地,笨笨没有从老头的神色看出丝毫恶意,也就暂时打消了逃跑念头。他激烈地打个冷战,试探着走出铁皮房檐前观察四下的动静。只一会儿,相邻的铁皮房接连开门了,零星也有人从各自的小区走出来,无不行色匆匆,同样没谁在乎笨笨的存在,倒是越发增加了笨笨的安全感,接着他有了重大发现,注意到在梦中就被吸引的气味,竟来自往东几十米的空地上的垃圾中转点。附近小区的物业工用小推车或三轮车把许多垃圾推出来就地倾倒,红的白的塑料袋及纸箱纸片等等散落了好一大片,五六条笨笨同类的汪星人争先恐后围拢过去,专心致志从垃圾中埋头...
这种机会哪能错过?笨笨早已饿得饥火焚身似的,不及多想马上向垃圾堆飞奔而去,喉咙里甚至发出一声兴奋的哼哼。
垃圾堆混杂的食物气味很浓,笨笨首先扑住一个袋子,嗅出里边大有内容。他轻易撕开袋皮,从几团卫生纸和干菜叶中扒出一个枯瘪的生土豆,而且冻成硬块。他也无暇挑剔,张嘴咬住啃得起劲,但随即觉得哪里有些反常,急忙抬头看看,只见所有扒食的汪星人全都停止忙碌,一个个扬起鼻头咻咻吸气,眼光一齐盯住笨笨,表情或者诧异,或者冷漠,总之充满警惕和排斥。从他们个头来看,多着属于不同的小型犬品种,最大的体长也够笨笨的两倍,较小的则与笨笨相差无几,狗毛的颜色杂驳长短各异,共同的特征是瘦削少肉,无一例外的脏不拉几非常邋遢,对笨笨应该没什么威慑可言。他一时没能理解大家的大惊小怪,于是按常规摇摇尾巴主动示好,表明绝无敌意,然后忙不迭地继续享用他的冻土豆。
虽然汪星人尤其是宠物类算不上群体动物,但在城里流浪需要抱团取暖,也有一定的群体性,出现返祖现象在所难免,矮子里拔将军起码有个带头大哥,关键时候该当露上一手。当笨笨无意间闯入一帮流浪狗的地盘,行为鲁莽不说,好像还把对方的反应不当回事,也就误传了予以藐视的信号,致使“领导不高兴,后果很严重。”最先一条灰黑的立耳朵狗沉不住气了。这位汪星人长得足够寒碜,尖嘴头小,眼角向上翘起,自带三分凶蛮,可能有狼犬的基因,只是长了四条短粗的罗圈腿,令人不敢恭维。只见他先是用爪子交替抓地,继而大摇大摆径直走过笨笨跟前,上上下下打量半天才问:“你是哪里来的杂种‘串串’?蛋大的小东西!”
汪星人把混血同类蔑称 “串串”,笨笨头一回听到这一叫法。毕竟人生地不熟的,他显得尽量驯顺些,但立耳朵也形容他“蛋大”,那是昨天瘦猴子偷狗贼说过的,令他恍惚觉得立耳朵的长相竟跟瘦猴子贼无比相似,本来又恨又怕的不愿意搭茬,却担心惹了麻烦,只好吭哧一声说:“……村里来的。”立耳朵扑哧发出冷笑,鄙夷地骂道:“哈哈,村里的野小子也敢进城来混?*妈的,不自量力,来错地方了吧?”当下就要出击,却发现了笨笨毛上的血污,也不摸底细,就又问了一句:“你打架了?怎么身上沾了血?”笨笨终究还缺少与立耳朵叫板的胆量,只想息事宁人,说:“没打架……”
立耳朵日久混迹狗群,已从笨笨表露的怯意掂量出对方斤两,当即回头朝同伙卖弄一个表情后,汪汪的大叫两声,骂道:“狗眼长在屁股上了,也不看是谁的场子,想来就来?”出其不意扑向笨笨,龇出两排牙齿向笨笨的颈部撕咬,笨笨仓皇间紧急往后缩身,还亏毛长的保护没有受伤,但被生生拽去一绺鬃毛。他发出一声尖叫,不等立耳朵发动二次攻击,迅速夹着尾巴狼狈逃命,跑回原先的铁皮房那边停下,发现立耳朵并未追赶,只在原地昂头立威,几个同伙围上前连呼他的名字“耳哥”,纷纷恭维说:“耳哥厉害,该出手时就出手”、“耳哥就是我们的保护伞啊,就得你挺身而出啦”、“汪星人卫士,保一方平安”等,吵吵闹闹,制造了一片汪汪的噪音。耳哥则得意扬扬的受用,好像他奋不顾身赶走的是一条强大如虎的藏獒似的。
相反笨笨那边形只影单,孤零零蹲在马路牙上心有余悸。无端遭到耳哥的痛下狠手,他一时懵圈了,直到铁皮房那老头清扫门前卫生的笤帚掠过他脚边,他才一个愣怔回过神来。老头也是村里来的,年纪比豁牙大娘小些,头发却也花白了,他和老婆租住一间铁皮房开着卖面皮的小吃店,由于冬天的生意差劲,让他老是眉头紧锁一脸愁苦。刚才笨笨挨咬的情景他都看在眼里,大约触动了感慨,自语道:“唉,人狗一样啊!人会欺生,狗也欺生……”伸出食指对笨笨晃几下,同情地说:“昨天还没见呢,夜间跑来的吧。”居然回店里取出小半个干馒头扔给笨笨,笨笨喜出望外,急忙摁住几口吞咽下去,噎得咔咔干咳,忽地想起豁牙大娘曾经训练过他的本事,下意识地后腿站立,举起一只前爪给老头不很熟练敬了个礼,竟把老头逗乐了,说:“呵呵呵,看你可怜巴巴的样儿,还有这等招数?挺通人性的。”完了却又挥动笤帚驱撵笨笨,说:“不能待在我的店门口,影响不好,小心妨客哩。”
笨笨识相地跑往对面小区门口的石狮子一侧,那里相对还空阔清静些,有利于发现危险及时逃避。这时候有辆大卡车徐徐开过,在垃圾中转点停住,跳下几个持锹的环卫工,开始往车厢铲装垃圾,即将拉运到城外去掩埋。耳哥及汪星人团伙提前就撤离了,有的沿街闲逛,有的就近卧下,耳哥则不见踪影。偌长的街道分散几条小型流浪狗,一般很不起眼,也算城里的一种正常现象。
不一会太阳升高了,但清晨的天气依然寒气彻骨,笨笨挪到从楼房间隙照射来的一束阳光下,多少晒些暖意。饥饿已被半个馒头缓解了,他对好心的面皮老头充满感激,甚至鼻子发酸得想哭,伴随着极度的孤独涌上心头,更加凄恻悲凉。自从一生下来,他一直和母亲厮守在一起,整日里只记得吃啊玩啊,没啥其他操心,现在母亲一夜间竟没啦,恐怕已经变成人类酒桌上的肉食,而自己也流落到城里的什么鬼地方,就像老鼠掉进烟囱里一样两眼抹黑,村子在哪里、豁牙大娘在哪里、妮娜父女又在哪里,全然不得而知,饮食不保不说,眼下到处好像危机四伏,想打个盹儿都不能,起码要提防凶狠的耳哥,万一那家伙偷摸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怎么办呢?
独自琢磨了好一番,笨笨认清这样茫然待下去处境不妙,恐怕生死莫测,他想还是应该及早离开为好,无论如何都要回到主人豁牙大娘身边,但实在漫无方向。偷狗贼和屠狗场的阴影令他想想都毛骨悚然,所以回头路免于考虑,他唯有前去宜居街的另一端碰碰机会。一路上他紧贴路边,躲开往来的行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好远,终于来到小街的尽头,发现也与一条宽阔的主干大街相通,状况却更加糟糕,只见远远近近地出现了更多高楼,好像构成复杂的迷宫一般,而大街就像穿行在迷宫中的一条岔道,汽车一辆接着一辆的呼啸而过,并且没完没了不绝如梭,两侧的人行道同样跑满电动或脚踏的自行车,速度都也很快,似乎骑车的人类一个个化作汪星人,背后被偷狗贼追*似的。
眼前的情景看得笨笨头晕目眩,甚至惊心动魄,“原来我自己那么渺小,就像在村里时我脚下踩过的蝼蚁。”他想。傻子都明白,只要他胆敢闯入,一瞬间就会变成车轮子下边的尸体碎片。不需要太多的犹豫,他就知难而退,识趣地放弃了风险莫测的探路行动,身后的宜居街终归与主干道或商业街不同,人流车流还不密集,好歹保险系数较大,再怎么也存在苟延残喘的几率。
将近中午时分,笨笨返回面皮老头的小吃店跟前。他来来回回的逡巡再三,指望老头大发善心,再给他施舍些吃的,但老头和妻子张罗着接待零星的顾客,连铁皮房的门槛都没出。肚子又开始饿得难受,笨笨只好自己解决,可惜宜居街足够干净,街面上每隔不远摆放一个户外垃圾箱,翻盖严密机巧,凡有遗漏垃圾都被骑三轮的环卫工及时清扫。笨笨快跑断腿了,才捡到一根串过糖葫芦的竹签,上面仅剩下一点红色的残余糖渣,让他伸出舌头舔吮得干干净净,聊胜于无。完了从墙根吞点积雪,继续躲在一个向阳的旮旯打卧,一边考虑怎样果腹的难题。既然走投无路,那就暂且留下再作打算。正如俗话所说:“有奈出自无奈”,他必须面对现实,利用现有的条件。很明显的,一条宜居街唯一养活流浪狗的食物,来源只在早晨才按时集中的那片宝贝垃圾中。
而笨笨决定,他也要依赖垃圾了。设身处地想想,其实他已别无选择。但垃圾被耳哥一伙控制着,尖牙利齿虎视眈眈,分一杯羹似乎此路不通。不过,笨笨自然不笨,他想出一个自以为切实可行的办法,那就是所谓的游击战术,讲究眼疾嘴快,抓住时机抢来食物就及时跑到远处吃完,然后再返回去故伎重演。在这半天时间里,他始终没见耳哥,谅来那家伙也不会来主动挑起争斗,他和手下的几个汪星人何尝不懂权衡利弊,难道会白白浪费自己短暂的进食时间而去多管闲事?经过头一次冲突,笨笨获得了一定的经验,他自信比耳哥跑得更快,这也是犬口夺食计划能够实施的前提。
拿定了主意,笨笨就不再去耗费脚力寻找食物,与其得不偿失,倒不如养精蓄锐。
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