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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生活 > 作者:YD1662024-07-06 14:32:24

大三暑假,我到银行网点当实习生。我爸在这做营业主管,除他外,网点就一个保安,一个大堂经理,三个柜员轮班,负责人成天出门跑业务,见不着人。我爸很忙,早晨会晚夕会,做报表,整资料。

实习第六天,来一大叔存钱,从大裤衩口袋掏出一叠,零整都有,蘸口水数数。叫号的柜员是胡斌,刚毕业一年。胡斌细致整理,分类过验钞机。大叔不耐烦,催他快点,胡斌缓缓说,别急。语气像唐僧,我听来想笑。这时,验钞机发声异常,显示有张一百元假币。胡斌过了几遍,再以手摸识别。大叔火了,直呼不可能:“怪不得手脚这么慢,就你捣的鬼,把我真钱换掉喽!”

胡斌不辩解,说可调监控查证。大叔说:“我不看,你们合伙搞个假录像还不容易!你不承认是吧,行,你给我发誓,你要拿了我钱,出门就被车撞死!”

胡斌静坐在防弹玻璃那头,一言不发,面带微笑。

“少在这装斯文!”大叔火气更大,连爆粗口,直问候到人家祖上。我爸与他说理,他捂住胸口,面向围观者道:“哎哟,大银行就这么欺负老百姓,我心脏病要发了,这大热天,快不行啦!”

我爸报了警。大堂经理开始劝胡斌:“你反正没拿钱,发个誓算了。”负责人听闻,电话里叫胡斌垫付一百元。胡斌还是没动。大叔朝椅背一瘫,二郎腿翘起。

我指着胡斌的台卡说,上面有电话,您可以投诉。“哼,投诉?”大叔笑出声,“要不你把钱赔我,这事就算了,我看你一个小姑娘,别跟我耍滑头。”我说,我们没拿钱。大叔双手互抱,换条腿翘:“拿了怎么搞?你就一辈子生不出小孩,你发誓。”

我冲过去,不等众人反应,啪!甩手扇他一耳光。大叔一愣,起身欲还击,我抬脚就踹,被我爸和保安两边拽住。我大喊:“你他妈耍无赖出去耍,少在我们这丢人!”大叔食指直戳,扬言找人打我。我看准保安腰间警棍,去抢,没得手。“你来啊,老娘我等着!”这时发现,警车已在门口。

那场争吵,带来几个后果。第一,我被教育:他骂人我们没法管,你动手打人我们就要管。第二,负责人赶回,向大叔道歉,送其一箱猕猴桃,把当班人员挨个批,没批我,直接说,你明天不用来了。第三,胡斌成了我男朋友。

我曾问胡斌,为什么看上我。他说,你可以。

可以什么意思?

可以就是可以。你没觉得银行太阴柔了吗?

银行太阴柔,这话让我想半天,觉得是那么回事,银行不适合男人来工作。就拿我爸来说,以前上班的地方叫信用社,我去过,一个高台,人坐玻璃后面,像坐在遥远的天边,后来信用社变银行,灯光倒是明亮不少,感觉气还是喘不匀。他没变,仍在柜台。

他曾想换个位置,到后台坐办公室。想去就得像我们一样考试,考第一名才行。有一两个月,他晚上还是看书,与往常不同,白色日光灯大亮,他坐得笔直,面前两三本书,一个笔记本,写写划划。他喊我过来,指给我看说,这题你会不?我说,这么复杂的函数,我要到高中才学,你不会我可以帮你问老师。他说,开玩笑,我当然会,我就考考你。我说,你们给人存钱取钱,还学这个?他说,这叫金融,你不懂。据我观察,那题他应该也不会,但硬背了下来。

他真考了最高分,行里又通知,增加一轮面试。结果出来,不是他,是他压根没想到的人,笔试成绩比他低33分。自此,他又复原样,看回那些杂书,寂静得像一个魂。

这些年他就一直在前台,不再参与竞聘。轮岗过几个网点,做过储蓄柜员,综合柜员,大堂经理,再到如今营业主管,业务熟练,业绩连年倒数。

无数个晚上,我爸坐家里,房间书桌前,开淡橘色光的台灯,摊本书看,不太理我。昏沉光线,烟灰缸荡着雾气,或轻或重,与他合为一体。屋里放不下书柜,他的书在桌边,床头,墙角,蔓延至阳台。它们积年潜伏,越堆越高,成了这筒子楼内自行升起的一座歪楼。我爸像某种软体动物,长年埋在里头,偶尔爬出来透气,又钻进去。在诗文与故事中,他远远朝我走来,走到跟前,却还是远。他说,你喜欢什么,挑本看看。我挑了本名字有趣的,《带小狗的女人》,看几段,人名也记不住,就放回去。换几本,都很没劲,搞不懂这么些乏味字句,怎会被他当宝贝看。

毕业后,我没去银行上班,当了瑜伽教练,同时在几处场馆教课。我爸问过,就你这脾气,能干这个?我说,你不知道,这跟在印度不同,纯粹健身,我越凶,那帮女人越说好,抢着预约我课。我爸其实两边晃,今天抱怨工作太没意思,明天又说,你既然学的会计,还是争取进银行。我说,打死我也不去。

就为那事?

那次没出手就叫你镇压了,下回我去过个瘾,怎么着也把他整出个神猴哈努曼造型。

什么猴?

神猴哈努曼,瑜伽体式,俗称一字马。

什么马?

我就地劈个横叉下去,我爸说,要他这样,不等于要他命么。我说,死不了,顶多残废。过一阵,我爸又说,你不打胡斌吧?我说,他听我的,就没事。我爸说,人不错,你别过火。

这年十一月,我教课路上,忽听“嗷”一声嘶吼。路口,三个男人粘成团,肢*错,形态扭曲,像煮熟的面条。中间的瘦高个儿,脚乱踩,腿叉很开,双臂大张,搭在两侧人肩上。那两人抵住,防他要倒要瘫。三人互为支撑,歪歪斜斜。

走近些,我停住。瘦高个儿在哭,哭声任性。在一个中年男人身上,这任性四下飞溅,迸裂。我认出,是我爸。

天光放寒,惨淡暮色里,他们走几步,调整姿势,再走,被天地吞没。

课后我没直接回住处,决定先去我爸那儿。家里漆黑,细听有浓重呼吸,进房间,酒气漫散。我看见他是在的,已经睡下,像一团深渊。打开小灯,他黑色大衣还在身上,围巾也没摘,被子整齐叠放床脚,一只皮鞋歪斜床下,另一只侧躺其上,正如他的睡姿。我扯来被子给他盖上,他没醒,微张着嘴,吸两下鼻子,时而咳嗽,非常不稳,面色越发深红。我突然想他一生大半已过,落得这狼狈相,就不忍他醒来。他这样脆弱,这样陌生。

房间依然堆满书,有些还在我记忆中的地方。它们阴森地包裹着他,随时要倒塌在他身上。

“你死了就用这些书烧你,还省了火葬费。”我妈当年的话响在我耳边。

这几年我回家不多,高中大学都住校,毕业后自己租房。家里就我爸一人,通常是他一时兴起,做几个菜,喊我来吃。我爸烧菜其实还可以,不知什么原因,吃到我嘴里就寡淡无味,多数时候我边吃边看手机,基本不说话。他坐对面,不怎么吃,光喝酒。我不喝,吃好他也不留我。

有时我会想起我妈,我想她应该过得挺好。偶尔通个电话,她也是这样说。那我就相信吧。当年她飞往南方,离家千里,那儿有她的情人。他们是高中同学,一直联系。毫无征兆的某天,她收拾行李,仅带走少量衣物,走后才将这一切告诉我爸。她只回来一次,跟我爸把手续办了。

我妈性格与我爸截然相反,她说这是被我爸逼的。小学三年级,几个男生放学跟我后头,吹口哨,闹哄哄开我玩笑,直到我家楼下。我不理睬,不敢回头。一连几天,被我妈发现,当时她正切菜,二话不说,抄菜刀,冲下楼,抡起胳膊,追着那几人狂奔。我呆立原地,他们逃,啊啊乱叫,绕楼三圈,队形散了,我妈逮着其中一个继续疯跑,背影没入街角,我才看到,她还系着粉红围裙。

我妈英勇事迹在班上传开,再没人敢欺负我。在家关起门,她狠狠训我,骂我怂。小时候我妈没少打我,长大些,我会还手,但没赢过她。跟我爸闹也是常事,她动嘴动手,我爸不还击,因为他根本不会吵架,回两句,气得说不了话,红脸硬脖子,摔门出走。我妈没机会发火,打电话给朋友,哭诉自己命苦,说,我要有钱,就雇个人在家,专门听我讲话。

那年年三十,我们在家吃午饭。窗口漏风,饭菜上桌便凉。我妈再次起了怨,我爸没用,连个像样房子都住不上,看看人家,那谁,那谁。无非这些话,我听得都会背。我爸不作声,我妈接着道,哪天我非把这些破书全扔了。我爸埋头吃饭,我妈说,你倒是吭声啊。我爸去搛菜,我妈一手打掉他筷子,抓过他碗,往地上一扔,双眼瞪通红。饭撒一地,碗没碎,我爸捡起来,用劲砸下去,摔成几大块。沉默过后,他起身出门。

春晚近尾声,他仍未归,短信不回。我妈拉着我,说唱歌去。我说,今晚KTV都关门了吧。我妈带我一路找,脚步汹涌,我不得不小跑跟上。街上人气寥落,夜气越发冷冽。两个醉鬼在电线杆旁比赛走直线,一个身子一斜,软塌下去,另一个去拉,一屁股坐倒。然后到了零点。

噼噼啪啪,鞭炮四面哗然,重叠接续。有那么十分钟,我们被包围其间,眼前尽是大红炮火往下落,还有金的银的,声响极其遥远,像大海深处的呼啸。有人放烟花,一个光点,突兀冲上空,裂成无数,其实只几色,望来却千百颜色碰撞,再一齐暗淡消逝。一个,又一个,重复着起飞与坠落,沉入虚空,化为薄的尘埃。这是叫人迷恍的时刻,我软弱地喘气,醉鬼并肩而坐,也安静。

我妈如绽开的烟花,抬头向天,大声喊: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她连喊几遍,每一遍都把“乐”字拖长,直到嗓音变哑。她长发散乱,脸上一团热气,嘴角自然上扬,漾出好看的浅酒窝。夜空是碎的花,完全的光,她眼里有水色在闪,长睫毛上结出细小的霜。我隐约觉得,她简直要与这热闹一同飞走,这时她手机震动,是我爸回的短信,两个字:死了。

我们到底是没找到营业中的KTV,回家睡觉。年初一清早,我妈化着精致妆容,为我换上新衣,打扮得体。我们踩着一地鞭炮屑,去亲戚家拜年。午后回来,我爸已到家,窝在沙发,睡得死沉。他有点不一样,膝盖以上是昨天穿的藏青色裤子,以下被厚实的灰色裹紧。我说,他新买双靴子?我妈看看说,他踩泥潭里了。

许多年过去,我才知道,那天他去我奶奶墓地,坐了一天一夜。

签字后一段时间,我爸喝得目光涣散,醉色连日不消。胡子不刮,头发不剪,衣服穿反不知道,身上一股霉味。他差点被银行辞退,但辞退需正当理由,还得付他一笔赔偿金,行里也就作罢,给他休了个假。也就是那时,他开始写诗。

至今我也不明白写诗这回事,换做是我,宁愿被罚做五分钟平板撑。他在纸上写,不是一行一行,而是跳着,这几下,那几笔,上下左右,涂改潦草,纸面乱如麻。写完一张,就手揉成团,照垃圾桶一扔,再写,再揉,再扔。幸存的散在桌面,我没兴趣在那辨认字词。我猜他从未发表,试着在网页搜他名字,刘泽,从历史上的诸侯,到如今本地的肛肠科医师。唯一与他有关的,是一篇信息报道,写网点开展应急演练,模拟犯罪分子持枪在营业大厅劫持客户实施抢劫的场景,当中写道:“面对突发事件,网点人员按照预案角色分工,沉着应对,机智配合。”还配了张照片,标注“营业主管刘泽扮演歹徒”。我爸套个土匪帽,没套好,头顶凸起一团,像顶着个丸子头。除此之外,倒还挺像回事儿,他一手紧搂“人质”脖子,一手握玩具枪,脸部遮得严实,眉间紧蹙,双眼发亮,直直瞪向一处。我又搜,刘泽的诗,无果。也许他用了笔名。我从未和人说过我爸写诗,我羞于承认,好像那是见不得人的事。他又迷上摄影,陆续买装备,自己照网上教程学,话比从前更少。

这晚,幽暗房间里,我在床边坐了十几分钟。衣柜一侧变作书柜,我妈没带走的衣物,曾长期逗留,我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已被他扔掉。他一直没醒,呼吸深浅无定。他的脸在枕头里,仍保留了傍晚当街嚎哭的某些形态,稍显浮肿。放在平日,这张脸清瘦,眉目分明,又因涉世少,在个别角度透出天然的稚气,看不出他已五十一岁,说是四十出头也有人信。我记起他对着镜中自己的脸,问我:“我看上去是不是显老了?”

他并非没有变化,他是有了新生活。

一年多前,我回家吃饭,他坐对面,看手机,嘴边少见的笑意雀跃,等他意识到,试图收回,面部僵硬起来。一会儿,那摁下的笑,又贼一样溜出来,他再往回收,却好比身临险境,偏遇刹车不灵。他站起,倒杯水,仰头灌下。他坐下,扒几口饭。他站起,到卫生间,洗个手,回来坐下。他站起,顿两秒,拿过墙角扫帚。他头几乎低到地面,在狭小空间转圈,扫了三遍,把可怜的一点灰尘赶进簸箕。

我吃好要走,去跟他打招呼,发现他在洗脸池边,修胡茬,脸快要贴上镜子。他问道,我看上去是不是显老了?我一时懵,随口答,没有啊。他说,真的?我说,真的。他对镜子说,我怎么都五十岁了啊。

我没猜错,那骇人的哭,与他新生活有关。第二天下午,他发出此生第一条朋友圈,是个筹款链接,标题惊心:“传递爱心!我想活下去!请救救胃癌的我。”点进去我才知她叫何行,三十九岁,刚被确诊为胃癌。底下有她的诊断报告书和照片,她平躺,右臂打着吊针,半边脸被天蓝色口罩遮住,露出虚弱的半睁的眼。

此前我们见过,在胡斌帮助下。在我爸关注自己老不老的同时,胡斌说,最近一女的常来网点找刘叔。我说,漂亮吗?他说,就,正常人。我说,找我爸干嘛?他说,来买理财。

我就没见我爸和谁聊天超过十句。我说,就我爸那样,能有客户?他们聊什么?你去听听。他说,我不干这事。我说,她做什么的?他说,好像开网店,卖沙拉,也可能化妆品,哦,不对,是盆栽。我说,到底卖什么?他说,要不就每样都卖点。我说,她该不会骗钱?我爸接触人少,很单纯。他说,不像。

我们不知道她名字,称“那个她”。没多久,胡斌说,那个她又来的。我说,又买理财?胡斌说,不是,刘叔在教她怎么离婚。我说,为了我爸?胡斌说,不知道。我说,下次她来,你跟我说声,我就装作来找你,看一眼。

我见到那个她。两人真在谈理财,交流非常职业,一点儿私心看不出来。她矮,略胖,说不上好看,也不算难看,没化妆,头发出油,马虎地扎在一块,搭在后颈,漏了几捋在外。外套像校服又像运动服,背面印有“Fashion”字样,粗大模糊。

这是我与她唯一照面,后来我问胡斌,她到底离婚没?胡斌说,不知道,她好像有个儿子,你怎么不自己问刘叔。我说,问不出口,我爸没跟我说过。胡斌说,你也管不着。

我知道我管不着。我来吃饭,他出门买烟,回来打电话喊我下楼。他站在对面大梧桐下,捡一片完好黄叶,手机递给我,说,你帮我拍张照。我说,我技术不行。他说,没事。我镜头对准,他双手捏叶柄,将叶片竖在胸前,立正,努力挤出微笑,看镜头的眼,有些怯。我连拍三张,他舒口气,像完成一个仪式。他从后往前翻看,不小心多翻一页,是张模糊抓拍,我瞥见那个她,蹲花坛边上,侧身低头,面朝一盆太阳花,手在花上。

他看到我在看,立即翻回他自己:“你应该让开点,你看,这树正好顶我头上。”我说:“那我重拍。”他忙说:“不用,这也挺好。”我说:“发给她啊?”他没答话,回屋里,把树叶夹到书里。

我吃完回住处,看到他给我发了条消息:她把路边倒掉的花扶起来,掸去上面的尘土,我感动。

我爸与我谈及她,仅此一句。是我见过他最抒情的一句。这句话我看几遍,突然意识到,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会把花扶起来,一种不会。我就不会,那毫无意义。胡斌也不会。我妈也不会。我爸会。就这么简单。

我立刻打电话给胡斌,他说他知道,前几天就听说,情况不太好。我一听就来气,说,你知道你不告诉我!胡斌说,你不把我拉黑了么,我找不到你。

最近我发现胡斌跟一女孩玩暧昧,对方说要跟他私奔。那女孩在上大学,估计胡斌进校园宣传信用卡时认识的。我当着胡斌面,拿他手机打过去,骂她不要脸。然后把胡斌训一顿,拉黑,叫他好好反省。

我说,找不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住哪!胡斌说,我去过,你不在。我说,我有课,你不知道?他说,不知道你在哪个馆。我劝自己,算了算了,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

因为搞不准她名字念“xíng”还是“háng”,我们延续老称呼。在胡斌描述间,我散乱抓取着信息:扩散了,一开始还没床位,在走廊,什么都吃不了,整晚整晚疼,她自己还不知道是晚期,医生说最多三个月。

我到路上闲逛,昨日傍晚我爸的悲伤,被整条路悉数收起,不见痕。光线很好,川流,鸣笛,红绿灯,有序得让人心慌。条条命自行其道,偏她。

她的模样变可爱,我想起那天见面,我爸说,这我女儿。她冲我笑,有颗小虎牙,对吧,很可爱。牙不整齐,这没什么不好。不会打扮,也没什么不好。

我爸说这话时,眼里闪过一道我记忆中的神色。十年前,一群人将这条路拦腰截断,拉着白底黑字横幅,集体喧哗数日。是上下学必经路,公交无法通行,我与其他乘客下车,绕道行走。终等到事件解决、交通恢复的讯息,不知可靠与否。保险起见,我坐上公交,我爸骑自行车随后,若队伍未散,我就下车,坐他后座。一路,我面朝窗站。他必须骑很快,才不至于被甩远。每站经停,他有机会赶上,对我点头或笑。公交开动,他即刻被拉开向远,像往后退,待视线平稳,又见他拼命蹬,脚踏踩得急速,如马戏表演。车开过三站,到这路已疏通,他无需再送。红灯时他追上来,冲我招手,车头一晃一甩,他赶忙收手扶稳。我也向他挥手,他就转弯,往回去了。

很快,新世纪第一个十年过去。眼下第二个,亦将告终。我并未想过这件事,以为寻常早遗忘,原来一直在。他骑车带笑,他哭成烂泥,在一条路十年前后,他与他彼此遇到,摇摇晃晃。他显得硬邦邦,他又软,又弱。他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我去健身房,前台问,今天有你课?我说没有,今天来当学员。我跟了一节动感单车课,没按教练频率,一阵乱踩,身体湿透,几乎虚脱。我大口喘气,平息后,整理账户里攒下的钱,给我爸转去。过两分钟,他接收了,无话。我转发那条链接,我猜他朋友圈好友不会超过10个,我有600多,几乎加了我所有学员,为收集资源,以便日后当私教或自己开馆。转发时我写道:她是我的朋友。对这种内容,大家通常视而不见,但仍有十几人捐助。

他每天把链接转发一遍。我始终没勇气问,但我需要看到他转发,这表示人还在。打开网页,大数据会依搜索记录,为我推送关乎胃癌的网址。我多接了些课,收到课时费,就转给他,他都收,没说过话。我算日子,半个月,一个月,一个半月,两个月……

胡斌仍跟那女孩纠缠,我去找她,约她到校门口。她短发,戴个厚眼镜,皮肤挺黑,脸上都是痘。我见了就更气,一肚子话还没说,一掌抡去,先给她个大耳光,她镜片摔碎在地。人都看过来,她低头,一手捂脸,眼泪打转,小声说,对不起。

我没话,干脆走了。胡斌来电话时,我在麦当劳。十分钟后,他来我对面坐下。

“这么快就告状了?她倒挺会装可怜,你心疼吧。”

“不是。”

我打断他:“还当是什么大美女,搞半天就那样,你也要。”

“不是因为她,是我们之间有问题。”

我不说话,拿眼看他。

“你太要强,我累了。”

吃食在我眼里张牙舞爪,尽是*气。我猛的抬手,掀翻了餐盘,呼啦一下,顿时一地狼藉,可乐泼洒,散落的薯条蔫头蔫尾,麦香鱼酱像呕吐物。“你整天坐柜台你累个屁!我一天带七八节课都没说累,你是跟那不要脸折腾累的吧!”服务生即刻过来打扫,胡斌帮着清理桌面,叹口气:“你啊。”

我突然想到什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现在这状况,拖累你。胡斌说,你想多了。他脸是凝固的,听不出语气,却让我记起我妈。办手续那天,趁我爸不在,我问她,你在那边会幸福吗?她直勾勾盯着手里半瓶矿泉水,轻声说,我不知道,幸福是会变的。

“当年我扇那一耳光,你下班就跟着我,好多天,说怕他真找人打我,说要保护我,一路,一辈子。今天呢,这一耳光,呵,你就变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起身就走,他没喊我。

我终于决心去问我爸,你那个她,现在怎样。得知她定期化疗,我去看时,她显得更胖,大概是浮肿。头剃光了。鼻子接两根细管,伸出来贴在耳上,连到手上,身上。手上身上,另外又扎几根。输各种液,黄的,白的。她精神尚好,说到自己网店,要重新规划。她稍一动就疼。她说,你扶我起来一点,我爸就轻轻抱她,往上抬。她说,疼,我爸就变换姿势。他们像老夫老妻。

一病房四床位,她在最里。靠边是陪护床,宽度不及瑜伽垫。我坐上面,问我爸,你晚上睡这?他说,我跟她家人轮流。床头是监护仪器,旁边散着些纸张。我随手拿来看,他的诗。我正想他字迹何时变这样工整,他说,都是她在家誊的,叫她多休息,她不听。她回嘴道,我不能老躺那看电视啊。她的手抄清晰,空格断句分明,无涂改与错别字。我想她是喜欢这些诗的,可能是他唯一的读者。

出来时我爸送我到电梯口,告诉我,癌细胞还在扩散。天黑了,空气肃寒,饥饿袭来,我后悔中午一口没吃,就把餐盘掀了。近处是所大学,沿街小吃呈一长排,个个亮起灯,燃起火,热气浩荡升腾,如庆典。学生缭乱选择,排队等候。我买根大鸡腿,一口咬下,外皮焦脆,内里滑嫩,孜然与麻辣裹着肉香,令我几乎热泪盈眶。在冬夜,这一条饮食灯火里,我啃着烤鸡腿,陷入感动,甚至忘了胡斌。

再见到我爸已快农历新年。我路过商场,门口在播报:“尊敬的顾客,距离红包雨还有一分钟。”一百多人聚集,都抬头紧盯大屏幕,工作人员举着喇叭,介绍参与方式:“马上到三点整,屏幕上方会不断有二维码往下落。大家准备好,打开扫一扫,扫到就有红包,最大包88元,还有神秘大礼!好,现在让我们倒数,十、九、八……二、一,开始!”屏幕点亮,欢快乐声响起,人们虔诚地举起手机,对准同一处扫码,几秒肃穆之后,窃窃交流,及至喧闹。这时我看见我爸,混在人群里,一样的姿势,神色紧张期待。我惊讶,他竟也加入这种活动。

他什么也没扫到,转头看见我。

“你怎么在这。”

“下课路过,你呢。”

“我刚才站这,看那个云,你看,等那个云到太阳中间,那个光,就特别好看,我准备拍下来,但等了半天,那个云散了,没了。”他笑笑,说,“可惜了。”

他笑里都是灰烬。我发现他前额有皱,并非抬头纹,是一直在,不知长于何时。

自羽绒服口袋,他掏出个手工串珠福字包,孩子拳头大小。作为原材料的珠子,一粒粒只绿豆大小。福字金黄色,其他部位由海蓝色填充。他说,她给我串的,手都戳破好几次。我说,很漂亮,她不累吗?她现在好些吗?他说,前阵在家,现在又化疗,年后再决定做不做胃切除手术,医生都说,她生命力很顽强,但最近指标不好。我默算,从医生口中的三个月至今,她已破掉那该死的期限。我松口气,又说,做这个的确累,她还是得多休息。他说,她总想着找点事做做。

经过展览馆时,他说,这里头有个银行职工摄影展,有我一张。我说,进去看看。他照片摆在拐角位置,画面左边被一棵树占据,高度虚化,墨绿发黑,漏出光点若干;下方一只蒲公英被风吹,十几颗种子向右上的苍灰色天空飞去,散漫集聚,很清晰。照片名为《明天》,他还配了诗:天外的阴天/掉落风的碎片/在今夜末梢/晃动不止/今夜无法答复/却枝条静立/许下/明日的碧空。我说,这些绒毛在飞,你怎么拍的?他说,不是飞,我拍的是水面,树是倒影,绒毛漂在水上。

只有你配了诗。

他们想配,倒能写出啊。以为端起相机按个快门就是艺术了,那叫生活消遣。

怎么想起参加这个?

本来没想报,她叫我报。我就跟她说,到时你得来看啊。

她现在走得动路吧?

不太能走,要坐轮椅。

他向我描述些琐事。医生让她多吃榴莲,她平日受不了那个味,也怪,这时倒想吃。她一直疼,但真没掉过眼泪。她嗅觉变格外敏锐,所以他不再抽烟喝酒,他早上抹护手霜,晚上去看她,她也一下就闻出来。临了,他说,每个人都不容易,你要好好生活。

胡斌跟我已整整一周没联系。傍晚回住处,我很想发消息告诉他:我看到我爸,等那个她好了,他们应该会结婚吧。

我想起《带小狗的女人》中一句话:“直到现在,他的头发开始花白了,他才平生第一次认真地、真正地爱上一个女人。”几年前我在电影《朗读者》中看到《The lady with the little dog》一书,发现那正是自己儿时没读下去的。后来我去我爸房间,把那本书翻来重读,仍是耐着性子看完。记住的仅两处,一是男主角在银行工作,二是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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