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位于湖南湘西腹地的一座小山村，村子不大，且人口稀少，多是些孤寡老人居住，因村子闭塞，所以很多古老的习俗至今都还在沿用，其中之一便是除夕祭祖。
此祭祖非彼祭祖，用我们这儿的方言又叫做“烧年纸”，是指除夕夜那天家里的老人领着小孩去村里宗祠祭拜族神，以及青壮年去已故老人坟上摆上祭品，并焚烧贡香与纸钱。这种方式看起来有点像是祈福与扫墓的结合，但其实不然，其中步骤之繁冗，气氛之肃穆，都是这两者无法比较的。
随着时代的不断变更，近两年来，村子里的青壮年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大多数都是进城打工或者外出求学的，因此整个村子剩下的便都是些老人小孩。虽说如此，但由于从小接触的事物与接受的思想，村里出身的人大多都对流传下来的规矩抱有敬畏的态度，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以每逢年节，无论在外遇到多少困难，村里人都会风雨无阻赶回来过年，只是为的却不是阖家团圆，而是从小就一直参与不曾间断的“烧年纸”。
故事发生在一年前的冬天。
余全是我二叔，今年刚迈入四十，都说四十岁是一个男人最成熟鼎盛的时期，所以二叔在咱们家也算是一个顶梁柱。
因为二叔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县城读书，长大之后也是常年奔波在外鲜少回家，所以每年烧年纸的时候，都是我爸和三叔代替他进行的。
这两年二叔的生意不怎么景气，老婆孩子也总是隔三岔五就生病，他去寺里求过神拜过佛，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反而情况越来越严重，于是他就想着找个时间回老家休息休息，顺便也向祖宗们打个招呼，祈求他们的保佑。
前年，也就是2018年，在腊月二十几的那天，二叔大包小包拖家带口地回到了老家。
这个时候我刚好由于工作原因赋闲在家，因此二叔回来时，我便去他们家帮忙打扫。堂妹小英是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小姑娘，不知是从小在城里长大，还是父母太过娇惯，总之小女孩给我一种十分骄纵的感觉，而且从平日里相处也可以看出她的性子并不讨人喜欢，对长辈的态度也不甚尊敬，于是每次路过二叔家时，我便会特意远远绕开。
年关将近，因大家都忙碌起来，所以时间过得很快，眼看着便是除夕夜了。
这日清早，我爬起来帮老爸将要带去太伯公坟上的东西准备好，又帮奶奶把鞭炮和贡品搬进祠堂，便向着祖坟出发了。经过二叔家时，发现他们家大门敞开着，而二叔本人则悠哉悠哉地在院子里打着太极。
我本想出声问几句，思索过后又觉得我是小辈，这样说似乎不礼貌，正打算无视掉继续往前走，却听身后的老爸突然出声道：“老二啊，你怎么还在家里，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早去好早点回啊。”
二叔听完一脸疑惑：“去哪？”
老爸脸色顿时有点不好看，他皱着眉指了指手里的东西：“当然是去坟上啊，今天烧年纸。”
“原来是这事儿啊。”二叔冲老爸摆了摆手，继而说道，“我打算就在家里随便烧点纸钱得了，坟上……就不去了吧，小英昨晚闹着让我今天陪她贴春联来着，这实在走不开啊。”
老爸听后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点头，说道：“那好吧。”随后便拉着我继续赶路了。
路上，我不禁好奇地问：“二叔不去，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啊？”
老爸摇头：”谁知道呢，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太伯公和诸位祖先的墓地位置并不偏，我和老爸一路南行很快便到了。来到坟前，我们先是摆好香花果蜡，然后鸣炮烧纸，再由老爸念上些听不懂的古话，我则鞠躬作揖行大礼，一系列仪式下来，处理完我跟老爸都有些出汗，虽然现在是冬天，但照理来说出一身汗多少是有些热的，我刚准备把羽绒服外套脱下来，就感到一阵冰凉刺骨的风刮过我的后脊背，我顿时打了个寒战，不敢再脱衣服。
这时老爸却突然搓了搓手掌轻声地说了句：“你不觉得这风有点古怪吗？”
“啊？”我疑惑地向他看去，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他再一次沉默着什么都没说，态度神秘，又像是对什么东西讳莫如深。
我只好不再追问，办完事后便回家帮忙贴春联了。
除夕夜应当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一天，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屋里屋外布置得焕然一新。直到下午接近傍晚，把家里的事都做完之后我便闲坐在大门口看小弟放炮仗，炮仗是超市里常见的那种“黑老大”，细细短短跟火柴似的，把抹了火药的头在盒子上一蹭就能点燃，仍进草丛里“啪”地一炸，就能把觅食的鸡崽子们吓得吱哇乱叫跑出一里地，小弟则笑得直拍大腿，眼睛鼻子都皱作了一团。
我看着有些好笑，一脚踢在皮猴子屁股上，落下一个大脚印，皮猴子则捂着屁股朝我吼，又奸笑着朝我脚底下仍炮仗，我打不过就只好逃到屋后土坡上抽烟，刚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火，就听不远处传来劈里啪啦的鞭炮声，我循声望去，只见传来声音的方向正是二叔家。
我看了眼天色，估摸着这个点应该是二叔他们准备在家里点香祭祖了，反正我也闲着，就想着去帮帮忙。刚进到二叔家院子，就见小英乐呵呵举着一串鞭炮在那玩，我顿时感到一阵无语，好家伙，原来是这小破孩子在放炮，二叔也不管管，万一把手烧伤了怎么办。
想到这，我便打算进屋劝劝二叔把鞭炮收回来，但刚走出几步，就又感到那一阵冷得刺骨的风在后背上吹过，我站在原地顿了顿，突然感觉从四面八方传来了一种令人极其不舒服的窥视感，我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却什么都没有发现，院子依然是院子，四面砖墙环绕，逼仄压抑，我以为是心理作用导致，便甩了甩脑袋深吸一口气，但这种窥视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明显了，院子里除了小英时不时发出的笑声便是一片寂静，那股阴冷的风盘旋在空气中刺得人手臂上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我顿时有些招架不住，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慢慢涌了上来，这种恐惧让我想拔腿就跑，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我目瞪口呆。
只见小英突然朝我咧开嘴冷冷一笑，然后就把手里的鞭炮一气儿全都往嘴里塞，牙齿跟半硬的外壳摩擦在一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还有一半没塞进去的鞭炮落在外面，一直垂到了胸前，嘴巴因为塞得太满而时不时喷出沾着唾液的炮渣和火药。我被这幅场景吓得脑袋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之后便立马冲上前，想让小英把东西吐出来，一边抓住她的手一边抓狂地吼道：“你疯了？！”
谁知道小英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一样，嘴巴还在机械地啃咬着，我想把她的手掰开，但她的力气似乎变得很大，任我怎么拽都拽不开，正当我着急之时，只见二叔突然从屋子里出来，见到这副情景，也是吓了一跳。
“小英！”二叔飞快地冲上前，却在接触到她的时候遇到了跟我一样的困难，两个成年男人竟然拉不动一个七八岁小姑娘！这也太不正常了！
到这里，我几乎已经明白小英恐怕是中邪了，看二叔的表情，他应该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我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就由二叔拉住小英的胳膊，我则移动至她身后，扬起巴掌对着她的后背重重一巴掌拍过去。
这招是我们村子里常用的办法，老人说要是有小孩中邪，就狠狠拍他的背，因为小孩三魂不稳，这么一拍虽然会把人吓着，但也能把邪气给拍走。
果不其然，在我拍完之后，小英的身体突然左右晃了晃，紧接着“哇”的一声，嘴里的东西全都被吐了出来。
二叔喜出望外，连忙抱住倒下的小英，在我们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小英突然毫无征兆地抽搐起来，她的手脚疯狂地挣扎着，像是要挣脱什么一样，脸色也变得惨白，眼睛向上翻，似乎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嘴巴大开大合地呼吸着，从喉咙里发出粘稠液体被搅动般的“咳咳”声，听了让人不禁一阵恶心，我搓了搓手臂上直立的寒毛，转开头不忍心去看。
二叔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看小英憋得发紫的脸色，现在送去医院恐怕来不及了，就在我们二人束手无策之时，院门突然被打开，只见老爸提着一叠纸钱站在门口，他扫了一眼躺在二叔怀里的小英，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般，一言不发地走进堂屋里，对着正上方太伯公及众祖先的灵位重重地磕了个响头，然后站起来把手上的纸钱在神龛底下烧了，烧完之后没过一会儿，只见小英慢慢地停止了抽搐，脸色也逐渐由深紫变为白色。
看到这一切，二叔瞬间明白过来，他连忙抱着小英走进堂屋，跪下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又在抬头对上老爸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时，露出了后悔的表情，只听他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唉，是我害了小英啊！”
“这回你知道了？”老爸说，“我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不敬祖先。”
“是，是，不敢了，不敢了。”二叔一个劲儿地道歉，看来经过此次，他是真的再也不敢无视神明了。
看着堂屋里的二叔和小英两人，我颇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跟二叔道过别之后，我正打算回家帮忙处理年夜饭，走出几步却突然被老爸拉住。
“还有什么事吗？”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老爸冷笑一声：“你以为这么简单就结束了？不去宗祠告罪，我保证明年有他们好过的。”
“那……”
“跟我走一趟吧。”说完，老爸便抛下我径直向宗祠方向走去。
我哀叹一声也只能跟上。
在宗祠处理帮忙一直到天黑我和老爸才得以回家，路上，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突然向老爸凑过去，神秘地问：“哎，老爸我问你个事儿，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吗，说不定小英那只是犯了什么怪病呢。”
老爸白了我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半晌才生硬地蹦出一句话来：“我说过，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听到这里，我猛地想起那阵怪异的阴风，鸡皮疙瘩便密密匝匝从手臂上冒了出来。
虽然今天被这么件事给吓了一跳，但毕竟是除夕夜，从吃年夜饭一直到过完十二点，家里气氛都是热热闹闹的，至于二叔家如何，便只有天知地知了。
第二天春节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因为有烟花放，小弟也跟着我一起起床了，我们合力将烟花搬到田里，引线刚点燃，小弟便兴奋地上蹿下跳，也掏出自己的儿童炮仗放了起来，啪啪的声音跟烟花“咻咻”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起来滑稽又闹腾，惹得我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放完炮后，我便听到有汽车发动的声音，光听声音就能猜出是二叔他们家，毕竟鬼神这种事情也不能全信，还是去医院检查检查最为妥当。
当天下午，见到老爸从二叔他们家方向过来，我便问道：“小英怎么样了？”
老爸摇头晃脑告诉了我情况，我听后一拍大腿，心道真是奇了，这小英竟然啥事儿没有，莫非真的是老祖宗怪罪？！
害，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呢？总之记住一句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不敬鬼神，自有鬼神不护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