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八十三岁了,早已习惯了天没亮就起床,清晨五点,院里的公鸡还没打鸣,老孙便站在灶台前。那只老旧的铁锅,跟了他大半辈子,如今又在炉火上噼里啪啦地翻腾着。锅里的米粒偶尔发出轻微的“啪”声,像极了他一生的起伏不定。火苗映在他脸上,照亮了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显着,仿佛刻画着他几十年来为集体操劳的轨迹。
老孙这一生,虽说不上轰轰烈烈,却也兢兢业业。年轻时,他在厂里做工,什么大事没见过,什么好处也没想着要。他记得很清楚,刚进厂那年,厂长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孙啊,咱们是为集体干活儿,不是为自己。集体好了,咱们大家都好。”那句话,他信了,一信就是一辈子。后来,他一步一步走到退休,厂里的荣誉墙上,还挂着他的照片。
十年前,老孙退休了。厂里给了他一面锦旗,上面绣着“光荣退休”四个大字,红底金字,亮得让人觉得庄严。那面锦旗,老孙一直挂在堂屋墙上,像个象征,也像个念想。每次进出家门,看到那面锦旗,他心里总有点自豪,觉得这一辈子没白忙活。
可就在前两个月,单位突然来了人,手里拿着一封信,礼貌地递给他。老孙打开信封,只有几行冷冰冰的字:“因政策调整,您的养老金有所减少。”
他拿着信愣了半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为集体拼了一辈子,到老了竟成了靠削减退休金来平账的“冗员”。他去厂里问过,原来那些昔日的同事,有的已经在城郊买了别墅,有的成了老板,手里攒了不少钱。而他呢,守着家里那几亩薄田,和一封让他满心苦涩的信。
晚上,老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回想着几十年的工作时光,“集体”两个字在心里一遍遍回荡。可到头来,集体呢?谁还记得他,记得他为了厂里的事,拼过命、流过汗?他不觉轻声笑了,那笑里满是自嘲——他突然意识到,那些高喊着集体主义的人,早就为自己留好了后路。
第二天,老孙起得比往常更早,望着墙上那面锦旗,愣愣地看了好久。火光微微跳动,映照在锦旗上,红得发亮。他慢慢地把锦旗取下来,轻轻叠好,塞进了衣柜的最深处。从那以后,老孙再也没去过厂里。厂里每年组织的老同志聚会,他不再参加。过去,他总觉得那是个热闹的场合,大家聚在一块儿,说些旧事儿,似乎还能把过去的光荣找回来。可如今,这些热闹在他眼里全成了虚幻的泡影,浮在表面,没一点真情实感。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老孙也不像从前那样整天为集体奔波了。退休后,他悄悄在菜市场里做点小生意,卖些自家种的黄瓜、番茄。每天一大早,他就拉着小车去市场,把菜摆好。没人注意到这个穿着旧中山装、手脚麻利的老人,或许也没人认得,这位曾经是厂里“光荣退休”的老工人。
卖菜的活儿不算累,但老孙干得认真。他细心地记着,谁家喜欢吃嫩的,谁家买得多,哪位顾客喜欢酸口,哪位偏爱甜口。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虽然辛苦,却是自己的活计,挣得踏实。
老伴见老孙每天早出晚归,问他干什么去,他总是笑笑:“去遛弯儿,顺便买点菜。”他从没和谁提过自己在菜市场卖菜的事,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好说的。他早就明白,靠谁不如靠自己,日子过到这个岁数,心里更是敞亮。
冬天的雪悄悄降临,老孙坐在院子里,抽着旱烟,望着远处的天空。风带着寒意,却吹得他心里无比清醒。往事像烟雾一样,在眼前袅袅升起,又慢慢散去。他曾经为集体拼尽全力,如今却发现,最终留下的,不过是自己种的一畦菜,灶台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目光缓缓扫过院子的每个角落,心里竟感到一丝轻松。人生到头来,不就是这样吗?那些所谓的“光荣”早已随风而逝,真正能安抚自己内心的,不过是手头的几分清静和一碗稀饭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