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铁镐头砸在青砖上的闷响惊飞了树杈上的老鸹,二狗子后脖颈汗毛竖了起来。
"快来看!"泥点子糊满脸的壮汉直起腰,镐头卡在半截黑坛子脖子上。坛身纹着歪歪扭扭的朱砂符,活像蚯蚓爬出来的。
媳妇翠花挎着竹篮凑过来,篮里新摘的黄瓜啪嗒掉地上:"这啥玩意儿?咱家宅基地底下咋会有……"
"别动!"村东头王寡妇不知啥时杵在篱笆墙外,青布衫被风吹得紧贴身上,露出嶙峋的肩胛骨,"三更天躲村口老槐树上去,听见啥响动都甭回头!"
二狗子刚要咧嘴笑,忽见寡妇印堂发青,左眼跳得跟抽羊角风似的。日头正毒,他后脊梁却蹿起一股子寒气。
头晌午的日头毒得能晒化石板,二狗子抡圆了膀子刨宅基地。新批的宅基地挨着村西乱葬岗,野狗常在半夜嚎丧。可开春媳妇就要临盆,这房子不盖也得盖。
"当啷"一声镐头震得虎口发麻,青砖缝里渗出黑水,腥得呛鼻子。二狗子蹲下身,指肚蹭过砖缝里的泥,黏腻腻的像掺了香油。
"邪了门了。"他啐口唾沫,抄起铁锹撬砖缝。青砖底下露出半截黑坛子,坛口蒙着油布,系着褪色的红头绳。红头绳在风里飘摇,活似上吊鬼吐的舌头。
翠花早吓得脸煞白,攥着他胳膊直往后拽:"别刨了!这底下指不定……"
"指不定啥?"二狗子甩开媳妇,"老李家盖房挖出宋朝酒坛子,换了八百块钱!"说话间镐头又落下,咔嚓一声,坛子裂成两半。
黑水顺着裂缝往外涌,淌过青砖缝里的野草,草叶子瞬间蔫得跟煮过似的。二狗子盯着坛子内壁,喉结上下滚动——那上头密密麻麻全是手印,五个指头血红血红的,像刚从人身上扒下来。
"当家的!"翠花突然尖叫,"你手!"
二狗子低头一看,左手小臂不知啥时多了道红印,活像让细铁丝勒的。他拿袖口猛搓,红印反而往肉里渗,疼得钻心。
这时王寡妇从篱笆外探进半张脸,枯树皮似的皱纹里嵌着煤灰:"三更天躲树上去,记准了!"说完扭头就走,布鞋踩过黑水,印下个湿漉漉的鞋印。
二狗子追到村道,见那寡妇晃悠着青布衫往村东头去,远远飘来句话:"问你爹去,当年他*缺德事!"
日头西斜时,二狗子蹲在自家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照得他脸上阴晴不定。老烟枪在鞋底磕得当当响,惊得院里芦花鸡扑棱棱飞上墙头。
"爹临终前说,咱家欠阴债。"翠花端来凉面,黄瓜丝堆得跟小山似的,"那年闹饥荒,你太爷爷……"
"甭提这个!"二狗子摔了烟锅,瓷碗豁了个口,"老李家不也挖出东西?咋就咱家倒霉?"
夜里的蝉鸣吵得人心里发毛。二狗子翻来覆去烙饼,听见床板底下有动静。吱呀,吱呀,像老鼠啃木头,又像小孩啃糖葫芦。他翻身坐起,月光从窗棂缝漏进来,正照在裂成两半的黑坛子上。
坛子口突然冒起白烟,烟里隐约飘着红头绳。二狗子揉揉眼,白烟又散了,只剩坛子裂缝里的黑水,在月光下泛着油亮亮的光。
"当家的?"翠花也醒了,"啥味儿啊?"
二狗子吸溜鼻子,空气里飘着纸钱味儿,混着隔夜的馊饭味。他蹑手蹑脚摸下床,抄起门后的烧火棍。棍头铁箍在月光下闪着冷光,照得他后脖颈汗毛倒竖。
院里老槐树突然哗啦作响,惊起一树麻雀。二狗子贴着墙根挪到西厢房,听见供桌上祖宗牌位叮当乱撞,香灰簌簌往下掉。他举起烧火棍,棍影扫过供桌,牌位后面露出半张泛黄的纸。
纸页上墨迹洇开,写着"庚子年三月初七,李王氏殉葬"几个歪扭小字。二狗子手一抖,纸页飘到地上,月光照出纸背的血手印,和坛子上的一模一样。
"半夜三更撅人祖坟,小心断子绝孙!"墙头突然传来沙哑的嗓子。二狗子抄起棍子冲出门,只见个黑影往村东头去了,那走路姿势像极了王寡妇。
三更天的梆子刚敲过,二狗子揣着李叔给的朱砂符,蹲在老槐树杈上打盹。树底下黑影幢幢,王寡妇的青布衫在夜风里飘摇,手里攥着把豁口菜刀。
"当年李王氏头七还魂,就是你太爷爷带人撬的坟。"李叔白日里捶着烟管说,"那棺材里躺的可不是死人……"
二狗子正琢磨这话,忽见村西头飘来团绿莹莹的火。火团有脸盆大,贴着地皮飘,后头跟着七八个影子,有高有矮,有胖有瘦。
"来了!"王寡妇突然尖嗓子喊了一嗓子,菜刀往树上一砍。老槐树震得落叶纷飞,二狗子差点摔下去。
绿火飘到宅基地,火团里显出个穿红袄的小脚女人。女人头发老长,遮住半边脸,露出的眼睛白惨惨的,像蒙着层翳。她身后跟着的影子里,有个佝偻老头,手里攥着半截黑坛子。
"李王氏来索命了!"王寡妇菜刀舞得跟风车似的,"当年你太爷爷贪她陪葬的玉镯,扒坟时……"
二狗子在树上听得真切,当年太爷爷和村里几个无赖撬开棺材,却见李王氏尸身不腐,指甲长得跟竹签似的。他们刚扯下玉镯,尸体突然睁眼,指甲暴长,当场挠死两人。
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宅基地里传来指甲刮青砖的吱呀声。二狗子死死攥住树枝,见李王氏的红袄突然鼓起来,像灌了风的灯笼。她缓缓抬头,脖子抻得老长,白森森的牙齿闪着寒光。
"桀桀桀……"笑声像夜猫子哭丧,二狗子裤裆湿了,尿水顺着树皮往下淌。王寡妇突然蹿到火团前,菜刀往自己手腕一划,血珠子溅到绿火上。
"以血偿债!"她嘶吼着,"当年我男人死在你家镐头下,现在轮到……"
李王氏的红袄突然炸开,无数红头绳从袖子里钻出来,缠住王寡妇的脖子。二狗子在树上看得分明,那些红头绳正是坛子口系的,绳头还沾着黑泥。
"快撒朱砂!"李叔不知啥时摸过来,往火堆里扬了把黄符。符纸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李王氏的身影在火光中扭曲,最后化作团黑烟,钻进裂开的坛子里。
二狗子刚要松口气,忽见坛子裂缝里渗出黑水,顺着青砖缝往树根底下流。王寡妇的菜刀掉在地上,当啷一声,震得他耳膜生疼。
"还没完……"李叔脸色比纸还白,"阴债要还三……"
话音未落,宅基地里突然钻出七八根黑藤,缠住老槐树的根须。藤上结着血红的果子,果子裂开,露出森森白牙。二狗子听见果子在笑,笑声混着指甲刮树皮的吱呀声,在夜风里飘出老远。
天光微亮时,二狗子被李叔从树上拽下来。宅基地里只剩半截黑坛子,坛身符咒被火烧得焦黑。王寡妇的青布衫挂在篱笆上,底下压着把带血的菜刀。
翠花挺着大肚子冲过来,脸白得跟纸钱似的:"当家的!咱家水缸……"
二狗子冲进灶间,见水缸里漂着半截红头绳。头绳系着个玉镯,镯心刻着"李王氏殉葬"五个小字,字迹被水泡得发胀,活像要滴出血来。
翠花的水缸盖子砰地掀开,红头绳系着的玉镯在水面打转转。二狗子抄起烧火棍就要勾,李叔突然薅住他后脖颈:"祖奶奶!这是要请君入瓮啊!"
"啥意思?"二狗子后脊梁冷汗直冒,"这镯子是当年……"
"当年你太爷爷从坟里抠出来的!"李叔跺脚震得房梁土簌簌掉,"李王氏头七还魂,指甲暴长挠死俩壮小伙儿!这镯子沾着尸毒!"
翠花突然捂住肚子哎呦一声,裤脚渗出殷红血迹。二狗子脑子嗡地炸了,昨儿半夜她还好好的,这会儿羊水混着血水淌了满炕。
"接生婆!快找接生婆!"李叔撒丫子往门外窜,"这血里带黑,怕是……"
话没说完,西厢房窗纸哗啦作响,撕出个血糊糊的窟窿。李王氏的白眼珠子从窟窿里往外鼓,指甲尖得跟缝衣针似的,嗤啦划开接生婆的蓝布褂。
"救孩子!"翠花嘶吼着抓住床柱,木头碴子扎进手心。二狗子抄起菜刀就要砍,李叔突然把朱砂符拍在他脸上:"砍不断!得用……"
"用当年埋她的棺材钉!"王寡妇不知啥时杵在门槛外,青布衫湿漉漉往下滴水,"坟里埋着七根镇魂钉,挖出来!"
二狗子刚要动弹,忽见翠花肚皮泛起青黑纹路,活像坛子上的符咒。接生婆瘫在地上哆嗦:"这不是胎记……是尸斑!"
李叔突然抄起铁锹,照着水缸哗啦砸下去。缸裂成两半,黑水淌出来漫过砖缝,李王氏的尖叫震得房梁土簌簌落。水里的玉镯突然弹起来,套在翠花手腕上,绿光映得她脸跟死人似的。
"撬棺材板!"王寡妇菜刀砍向篱笆,"当年埋的是空棺,李王氏借尸还魂……"
二狗子跟着李叔往乱葬岗跑,夜风卷着纸钱往脸上抽。荒坟堆里,半截棺材板支棱出来,钉眼冒着黑血。李叔摸出旱烟袋,铜烟锅往钉眼上一戳,滋啦冒起白烟。
"当年你爹贪玉镯,把镇魂钉钉进李王氏天灵盖。"李叔烟袋锅直抖,"现在得把钉拔出来……"
二狗子刚摸到棺材板,忽觉手腕让细铁丝勒住。回头一看,翠花披头散发站在坟头,肚皮青筋暴起,玉镯闪着绿光。她喉咙里发出李王氏的尖笑,指甲暴长三寸,嗤啦划开王寡妇的胳膊。
"媳妇!"二狗子扑上去,让李叔拽住后领子,"她中了尸毒!快找公鸡血!"
王寡妇踉跄着往村里跑,血珠子滴在荒草上,腾起团团绿火。二狗子抄起铁锹,照准棺材板猛撬。木板裂开的瞬间,黑水喷出来溅了满脸,腥得直窜脑门。
"镇魂钉!"李叔烟袋锅往黑水里搅,"当年你爹把钉扔井里了……"
二狗子撒丫子往村头跑,月光下轱辘吱呀转。井口泛着绿莹莹的光,飘上来半截红头绳。他刚要系绳子下井,忽觉脚底让水草缠住,井里传来李王氏的尖笑。
"拉我一把!"二狗子冲李叔喊,却见老头脸色煞白,烟袋锅掉地上摔成两半。月光照见井壁上爬满红头绳,绳头系着玉镯,在井水里晃悠。
"当年你爹把镇魂钉沉井时……"李叔嗓子眼发颤,"还拴着个死婴……"
二狗子后脖颈汗毛竖了起来,想起翠花隆起的肚皮。井里突然传来婴儿哭,哭声混着指甲刮木头的吱呀声。他抄起井绳就要爬,李叔突然拽住他脚踝:"别回头!井里有……"
话没说完,井口噗地冒出个湿漉漉的脑瓜顶。二狗子举锹就砍,却见水面上漂着半截红头绳,系着个玉锁片。锁片反面刻着"李王氏之女",日期正是阴债要还的三七之夜。
"翠花!"二狗子嚎叫着往家跑,夜风卷着纸钱抽在脸上生疼。院里老槐树哗哗响,树杈上挂着王寡妇的青布衫,底下滴着黑血。
(反转段落)
堂屋门大敞四开,接生婆跪在当院磕头如捣蒜。二狗子冲进去,见翠花直挺挺躺在炕上,肚皮贴满黄符。李叔举着朱砂碗正要往她嘴里灌,窗外突然传来公鸡打鸣。
"生了!"接生婆突然尖叫,"是个死婴!"
二狗子扑过去掀开被子,见襁褓里躺着个青紫的女婴,眉心贴着镇魂符。女婴突然睁眼,白眼珠子翻着,指甲暴长,嗤啦划开襁褓。
"李王氏!"李叔端起朱砂碗泼过去,女婴尖叫着化作团黑烟,钻进裂开的坛子里。坛身符咒冒起绿火,照见当年太爷爷写的血书:"七日后开棺,方可解咒。"
二狗子抄起铁锹砸坛子,黑水溅了满墙。李叔突然拽住他:"不能砸!这坛子镇着……"
"镇着啥?"二狗子红着眼珠子吼,"我闺女都让……"
"镇着你媳妇的魂儿!"王寡妇突然冲进来,青布衫沾满草籽,"当年李王氏生的是双胞胎,死的那个……"
接生婆突然指着墙角的裂缸:"缸底有字!"
二狗子踹碎水缸,缸底露出块石碑,刻着"李王氏之女,三魂七魄镇于此。若要解咒,需……"
"需用活人血祭!"李叔烟袋锅掉地上摔碎,"当年你太爷爷……"
窗外突然传来婴儿哭,哭声混着指甲刮玻璃的吱呀声。二狗子回头一看,窗纸上爬满红头绳,绳头系着玉镯,在月光下泛着绿光。
翠花突然在炕上抽搐,喉咙里发出李王氏的尖笑。二狗子抄起菜刀就要砍,李叔突然拽住他:"砍不得!得找……"
"找当年埋棺的第七个人!"王寡妇突然撕开青布衫,露出肚皮上的尸斑,"当年你爹贪玉镯,害死六个抬棺的……"
二狗子举刀的手僵在半空,月光照见刀刃上映出的脸——赫然是李王氏的白眼珠子,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森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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