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口是农村的是什么户口,是不是户口在农村就是农村户籍

一 查爱国有两天没去学校了。 父亲打瞎小队长顾满强右眼睛后，先是关押，再是判刑入狱。母亲愤愤不平，一会拿出厨房间雪亮的菜刀，说去砍了顾满强的头；一会跺脚拍手，说没法活了，死了拉倒；一会跑到箱子河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对鱼哭诉：“鱼呀鱼呀，我要为丈夫报仇……” 母亲的一头黑发几乎全白了，满脸皱纹里全是仇恨。他抱住母亲，痛哭流涕，不知道怎么帮助母亲。 他守在母亲身边，顾不了上学，更顾不了学校正要举行运动会。 邹红雅突然出现在家门口，骑着她那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眼圈红红肿肿的查爱国，不敢看眼前的女同学。 “查爱国你怎么啦？”邹红雅看到查爱国，流露出无限的疼爱和怜惜，“我来带你去学校。校运会，大家都在等你呢。” 查爱国吞吞吐吐，说：“家里有事，我走不了。” “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来跟你家里人说。”说着，她支好自行车，一步跨进家门，大大咧咧，“你家新楼房，这样大呀。” 查爱国很被动，跟在邹红雅屁股后边，想挡又不敢挡。 邹红雅一身短袖连衣裙，白底花纹条，小散花。下边白袜子、白皮鞋，一副城里姑娘打扮。 查爱国母亲躺在西房的临时床铺上，蜷缩身子，悄无声息。 邹红雅叫了一声：“阿姨。”查爱国母亲没有一点反应。邹红雅看了一眼查爱国，轻轻坐到床沿上，这是查爱国一点没有想到的。她拍了拍查爱国母亲的背说：“阿姨，我是爱国的同学，我来接他去学校参加运动会。” 查爱国母亲回转头，看到一个洋气的姑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一切似乎给了她力量，她突然坐起来，嘴里嘀咕：“你是谁？” 邹红雅搀了查爱国母亲臂膀一把，说：“我是爱国的同学，叫邹红雅。” “哦哦，爱国回来说过，班上来了个城里同学，特别聪明特别漂亮，英语特别好，不看课文都能说。” 邹红雅笑了，说：“阿姨过奖了。我把爱国带学校去，学校开运动会呢。爱国是打篮球和跳远主力，他不到，我们班里没人能顶上他。” 母亲这些天来第一次露出笑，还笑出一脸灿烂。查爱国想，母亲年轻时肯定也漂亮，只是这些年，跟父亲种田、养鱼，太辛苦了，心里一阵难过。他暗暗想，一定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报答母亲。 母亲望住邹红雅说：“是吗？有你这样的同学，爱国真幸运。” 邹红雅说：“爱国在我们班里可优秀了，他写的粉笔字好漂亮，班里的黑板报都是他出的。还有体育，他是个强将能手呢。”邹红雅说着笑了，笑出了声，这个家里第一次充满了生气。 母亲侧过头，向着儿子：“看你脸上！也不要好。快去擦把脸，跟邹同学去吧。” 查爱国换了件白衬衫，擦过脸，人一下子精神起来，英俊小伙儿一个。 走出大门的时候，查爱国母亲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这些天从天而降的打击，一下子全忘了。她倚住门框，看到十九岁的邹红雅像个大姑娘，推着一辆闪闪发光的自行车，旁边也是十九岁的儿子，高高大大，白衬衫上方一头黑发随风飘动，那样的青春朝气，多像他父亲年轻的时候。查爱国母亲觉得像在梦里，眼睛直直的看住儿子和邹红雅双双向燕子河坝走去。 母亲想，这姑娘真好，落落大方，这样会说话，福气呀。 二 “想不到呀，你们村这样漂亮。”推着自行车走到燕子河坝中间，邹红雅脸上涨起潮红，说话声音很低。 河水清清，全是树的倒影。一个个水花荡漾开来，有的小鱼从水里跳起来，嘴一张，一口吞掉水面上的小虫子。呆在坝边的青蛙，听到脚步声，扑通扑通跳水里，溅起一个个浪花。有的蛙两条腿伸老长，蹦好远，像跳水运动员。 查爱国跑到坝边，趴下身子，张开手心，慢慢向一堆水草移近。手心突然压进草丛，收起来，一只青蛙抓在了他手里。青蛙向前冲，两条腿狠命蹬。 他举到邹红雅面前，邹红雅吓一跳，人向后仰一下，自行车险些从手里滑脱。她小脸一红，说：“有点吓人哟。”说着支好了自行车。 “青蛙有什么吓人的。”查爱国傲气的说。 “会咬人吗？” “你摸摸它。” 邹红雅伸出尖尖指头，犹豫不决在蛙背上轻轻摸一下：“呀，冰凉冰凉。” “是呀，青蛙身子与蛇一样，冰凉凉的。” “真不咬人？” “你听说青蛙咬人吗？” “让我抓一下。”邹红雅有点怕，歪过脸，伸手紧紧抓住青蛙的身子。青蛙腿一蹬一蹬。她扭转头，盯住手里的青蛙。青蛙像听她话似的，伏她手心，一动不动。她说：“这蛙一身青色，还有褐色线条，真漂亮。我看到书上说，青蛙又叫田鸡，不过一点不像鸡。” “乡下人叫的名字。还有蜗牛呢，照你说蜗牛就像牛？你城里人，不懂。” 邹红雅拍了查爱国一记，嘴巴翘起来，说：“就你懂。我下次多来村里玩，不都懂了。” “农村蚊子多，不把你这个城里人咬跑才怪。” “我爸爸妈妈到苏北建湖插过队，他们跟我说，晚上抓田鸡、捉黄鳝，好玩极了。” “你当是玩呀，那是生活。农村的日子不比城里。” “我就喜欢农村。我爸爸妈妈不许我去，我一趟建湖也没有去成，他们把我养在外婆家里。” “你爸爸妈妈现在回城了吧？” “早回城了，他们去深圳了，到年底才回来一次。我住周山浜外婆家，下次你去我家玩。” “去你家玩，你外婆不会骂人？” “外婆对我可好了。你去不会骂的。” 查爱国想说为何我去不会，但他觉得这样说不好，便改口问：“别人去，你外婆骂过吗？” “你以为我会带别的男生去？” “那我去肯定会被你外婆骂的。” “跟你说不会，就是不会！”邹红雅用脚在地上蹬了下，以示她说的是真话。她把青蛙伸向查爱国，“再乱说，我让它咬你。” “跟你说青蛙不咬人。” 此时，邹红雅有些霸道，说：“会的，我让它咬，它就会咬！” 查爱国笑了笑，说：“它会咬人，我一口把它吃了。” 说着去抢邹红雅手里的青蛙。邹红雅向后退，手一松，青蛙飞出去，跳进河里，远远的一个小水花。 三 邹红雅跟许多同学一样，整整一天奔忙在运动会会场上。 篮球场上，查爱国打中锋，球在他手里精灵一样横冲直撞，没有人能抢上；他一个转身，箭一样跨几步，两腿腾起来，空中划出两道优美弧线，球嗵一声进了球篮。同学们欢呼，邹红雅尖叫；沙坑前，他两条腿一前一后柱子一样抓住地面，腿肚子鼓鼓的。他腰板宽阔、结实，前倾时像一把即刻发射的弓。发令员一声枪响，他子弹一样射出去，一个飞身，高高弹起，身子再一挺，双脚落地时已到沙坑边沿。拉皮尺的同学嗬嗬的叫，不相信他跳这么远…… 邹红雅既给查爱国送水，又递毛巾，还给他拎衣服，忙得团团转，一点不觉得累。 查爱国两次上台领奖。一身运动衫、运动短裤，两腿颀长，白白净净，肌肉发达，一副青春强健样子。头上的汗还在，头发湿漉漉，额头光光亮，帅极了。 女生们都为他欢呼，包娜娜高喊：“查爱国，查爱国，查爱国……”邹红雅听到，想你包娜娜有什么权利喊查爱国，自作多情！但她又一点不敢声张，憋在心里。 邹红雅等在表彰台出口，想给查爱国一声祝贺。查爱国一下来，被同学们包围了，有人抢着去拉他的手，有人去拿他手里的证书，然后举过头顶，高喊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查爱国代表高三（1）班的全体同学，大家有权为他欢呼、为全班欢呼。 包娜娜上前给他献上一把用粉纸临时卷起的花束。查爱国比领奖时还激动，捧住包娜娜送上的花，开心的说：“谢谢同学们！” 包娜娜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绯红，她转身奔跑出来，两条粗短黑胖的小腿转得像风车，大家都听到了她粗重的喘气声。 邹红雅看在眼里，心里不好受，反身逃出同学群，躲到一棵香樟树下，伤心得抹眼泪。 她双手抱住香樟树，用粉嫩的手指猛抠粗糙的树皮，问自己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查爱国的声音出现了：“我找你呢，怎么在这里？” 查爱国拍一下她的肩膀，她如梦初醒，愣愣的盯住查爱国，喃喃的说：“爱国，是你吗？怎么找到的我？”然后捂住脸，全是伤心的样子。 “怎么了？觉得自己的脸难看吗？你可是我们班的公主！” 邹红雅突然笑了，脸涨得红红的。说：“我为你高兴，为你高兴，就你得了两个奖！”查爱国立马感动得说不出话，比刚刚上台领奖还开心。 他把包娜娜送的粉纸花送到邹红雅手上，说：“花送给你。” 邹红雅像碰到刺一样，手猛的一缩，把花重重摔到地上，说：“谁稀罕！” 查爱国愣在那里，嘴唇嚅嚅的想动，却连个声息都没发出来。 一侧身，邹红雅拨开他，像只受伤的燕子，冲向人群。 查爱国一屁股坐在香樟树下，闷声不响。此时此刻，他想到家里的不幸，想到父亲在牢里受苦，想到妈妈精神恍惚，想到小队长顾满强对自己一家的欺负和打击，想到邹红雅这样对待自己，眼里含满了泪花。 查爱国听到了邹红雅的声音，那是从学校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声音，传遍整个校园，传向蔚蓝的天空。 邹红雅在唱邓丽君的歌，《月亮代表我的心》，就在领奖台上。这是庆祝运动会成功，同学们自娱自乐的最后一个议程。 邹红雅非常投入，唱得甜美，很有邓丽君的味道。她在台上的一招一式，也像透了邓丽君的样子：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查爱国把头抬起来，歌声直往他耳朵里灌。他远远的向台上看去，邹红雅一个侧影落在他的眼里。他感觉邹红雅的歌是唱给他的，每一句都吐露她的心声：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不移， 我的爱不变， 月亮代表我的心。 查爱国听到邹红雅的歌声里，似乎有了倾诉，有了哽咽，一种冲动在他内心燃烧。 他在花坛里，采下一枝盛开的美人蕉，飞奔起来，快速奔上台，他把美人蕉献到邹红雅面前。邹红雅看到美人蕉大大的花朵，那样的艳红，红得像一团火，就如她的心。她一把捧住花……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男同学们一齐起哄，嗬嗬嗬，嗬声像雷轰，轰到了云霄里。 大多男同学钦佩查爱国的勇气。这个家伙不得了，哪来的勇气？ 很多男同学都爱慕邹红雅，都想接近她，但没有人有勇气站出来给她献殷勤。查爱国从台上跳下来，男同学们都为他树大拇指，女同学们却都远远的看着他，没有一个上前对他说一句夸赞话。 邹红雅的歌声从大喇叭里传出来，这时的歌声是那样的自信和甜美： 轻轻的一个吻， 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 叫我思念到如今， …… 运动会之后，学校里爆出了“新闻”。同学中有人私下传，说查爱国和邹红雅早恋了。不知为什么，大多男同学信了；大多女同学，鼻孔里却发出哼哼的声音。包娜娜说，一个城里人，一个农村人；一个城里户口，一个农村户口，可能吗？ 许副校长无意间听到外甥女邹红雅的传闻，开始不相信，但后来也不得不信了。这不是早恋吗？再说就要高考了，两个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后来，“新闻”越传越邪乎，一时间被描绘得有鼻子有眼，似乎一切都已经确凿无疑，而且早就已经原形毕露、一览无余了。他想起自己母亲的叮嘱：“红雅父母在深圳，我老了，这孩子就全权托付给你这个亲舅舅了。”这嘱托的分量，让许副校长的眉头锁得更紧。 四 周一上课，查爱国没有看到邹红雅，桌子上空空的，桌肚里空空的。 查爱国的心悬起来，不清楚邹红雅出什么事了，千百个疑问堵在心口。他提心吊胆，心神不宁，老师的讲课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向后看，后边的黑板上全是他的字，但有一篇作文是邹红雅写的：《乡村，总拨动我的心弦》。抄上黑板的时候，他猜不透邹红雅写这篇作文抒发什么情感。有段她这样写：“我爱乡村，乡村里每一声蛙鸣，都拨动我爱的心弦；每一片云彩，都迷住我贪婪的双眼；每一条弯弯小河，都映照我流动的身影；每一只鸟的掠过，都带上我的梦想……” 放晚学前，班主任杨老师好像不经意间给大家说，邹红雅同学因为迎考，转学回自己所在地学校了。她插我们班一个多学期，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人活跃，英语好，作文好，会思考，见多识广。人生聚散皆在缘，她让我向大家转达问好，她说她永远记得同学们…… 有女同学惊呼，遗憾呀，连个招呼都不打。有女同学说，早知道应该去东河照相馆合个影。有男同学说，考好了试，我们城里去看她。语气里都是惋惜、遗憾。 查爱国想，肯定是她舅舅怕他们早恋，也很可能因为他是农村人，红雅是城里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地位实在过于悬殊，他不让他们走得太近，免得给邹红雅以后的生活带来影响。他不明白，为何人一生下来，就要分城里人和农村人、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农村户口就要低人一等。户口，户口，真是人世的一道鸿沟。 查爱国走出校门的时候，门房阿公叫住他，说：“你班上邹红雅同学给你留了辆自行车，叫我放学时给你。”他拿手指指传达室里停放的自行车，查爱国走进去，低头推出自行车，连声谢谢都忘记说。门房阿公笑了笑说：“好漂亮的自行车，人家都做嫁妆的。” 多么熟悉的自行车，查爱国扶住车把，手在颤抖，心在颤抖。他哪还舍得骑它，一路推着往回走，耳旁都是邹红雅的笑声。时不时，回头看，总觉得邹红雅跟在身后，与他玩着躲猫猫。一次次失望地收回眼光，他想，再也看不到邹红雅了。走到燕子河坝的时候，眼前浮现起与红雅抓青蛙的情境，但此时此刻，红雅不知在哪里，真的回外婆家了？真的回所在地学校了？ 他的心里对邹红雅有了越来越多的担忧和想念。 …… （原载《太湖》20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