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过半的时候，却突然刮起了大风。那风来得毫无征兆，像是从时光深处突然涌出的记忆，带着西北特有的粗粝与干脆。我站在交大图书馆的落地窗前，看着钱学森路两侧的樱花树在风中剧烈摇晃，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竟像是下了一场带着书卷气的雨。
这樱花雨下得如此仓促，如此决绝。昨日还是满树繁华，今朝便已零落成泥。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交大读书时见过的樱花雨，也是这样猝不及防地降临，也是这样美得令人心颤。
那年四月，我正为毕业论文焦头烂额。梧桐道上新栽的樱花第一次盛放，整个校园都笼罩在一种粉色的光晕里。我抱着厚厚的参考资料从图书馆出来，抄近路穿过樱花小道。阳光透过花瓣照在水泥路面上，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实验室里示波器上的波形图。
"同学，你的借书证掉了。"
我回头，看见一位白发老者弯腰捡起我的证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胸前别着交大校徽，脸上的皱纹里刻满岁月的痕迹，眼睛却亮得惊人。
"谢谢老师。"我慌忙接过，认出他是机械学院退休的王教授，校园里流传着他参与研制我国第一台数控机床的故事。
"年轻人，别总低着头赶路。"他指了指头顶盛开的樱花，"这些树是我看着栽下的，今年第一次开花，多好看。"
我抬头，恰好一阵风吹过，花瓣如雪般飘落。有几片落在我的参考书上，盖住了那些复杂的公式推导。
"做学问就像看樱花，"王教授的声音混在簌簌的花雨声中，"既要懂得欣赏绽放时的绚烂，也要明白凋零也是生命的一部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王教授做完化疗回校取资料的日子。三个月后，我在校报上看到了他的讣告。讣告旁边刊登着他生前最后一篇论文，关于金属疲劳寿命的研究。文中引用了李商隐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窗外的风渐渐小了。我走出图书馆，来到樱花树下。地面上铺满了花瓣，像是铺了一层粉色的地毯。我弯腰拾起一片，花瓣边缘已经微微卷曲，却依然保持着完整的形状。这让我想起交大档案馆里陈列的那些泛黄的讲义手稿，纸页脆薄，字迹却依然清晰有力。
几个学生骑着自行车从樱花雨中穿过，车筐里装着厚厚的教材。一个女生停下来，用手机拍下落花的场景。远处传来下课铃声，梧桐道上顿时热闹起来。这些场景如此平常，却又如此珍贵。我突然明白，樱花雨的美丽不仅在于花瓣飘落的瞬间，更在于它见证了一代代学子求知的足迹。
回到办公室，我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旧讲义。扉页上还留着当年王教授的签名，墨迹已经褪色，但笔力依然遒劲。书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樱花标本，是那年毕业时同学们互赠的纪念品。
傍晚时分，风又起了一阵。我站在腾飞塔下，看着樱花最后的告别演出。暮色中，那些花瓣像是无数细小的翅膀，在天空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我想起王教授的话，想起钱学森学长归国时带回的那一箱手稿，想起交大西迁时老师们用扁担挑着的仪器设备。有些美好，正是因为知道终将逝去，才显得格外珍贵。
夜里下起了小雨。清晨推开办公室的窗户，地上的花瓣已被雨水冲散，只剩下零星几点粉色点缀在校园的小路上。樱花树的枝头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在朝阳下泛着晶莹的光。生命就是这样，一边凋零，一边新生。而那场转瞬即逝的樱花雨，会永远留在见证过它的人心里。
人们总说樱花象征青春的短暂，我却觉得，它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启示：在这永恒流转的时光里，能够为一朵花的凋零而驻足的心，才是真正懂得生命价值的证明。就像这座百年学府，见证了多少花开花落，却依然保持着对真理不变的追求。
此刻，樱花雨停了。但我知道，明年春天，当新一批学子走进这个校园时，这些树还会准时开花，还会在某个有风的日子，下一场带着墨香的樱花雨。而那时，又会有新的眼睛为之感动，新的心灵为之震颤，就像二十年前的我，就像更早之前的王教授，就像无数在这条求知路上前赴后继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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