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学家说我们每天忘记的事情,比记得的多四十万倍。这个数字大得让人心慌,就像站在海边数沙粒。可有些画面,偏偏像被松脂包裹的小虫,在时光里凝固成晶莹的琥珀。
1998年的台风夜,我蜷缩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看电视。突然"啪"的一声,整个小区陷入黑暗。雨点砸在铁皮雨棚上的声音大得吓人,我死死攥着抱枕,听见父亲的自行车铃声穿透雨幕。
门被撞开的瞬间,一道闪电照亮他浑身滴水的轮廓。他怀里紧紧裹着什么东西,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在地上汇成小溪。"书店要关门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从怀里掏出一本包着塑料袋的《安徒生童话》,"答应你考第一名的礼物。"
那本书的塑封上还挂着水珠,在烛光下像缀满钻石。后来书脊受潮发霉,蜿蜒的霉斑像极了我临摹无数遍的小人鱼插图里,那条通往海底宫殿的神秘路径。
二十五年后的睡前故事时间,五岁的女儿突然指着同一幅插图:"妈妈,外公当年是不是也这样抱着书在雨里跑呀?"她的小手指划过泛黄的书页,那里还留着几处我小时候不小心滴落的蜡泪。
普鲁斯特要是知道,准会笑着往红茶里再蘸一块玛德琳蛋糕。记忆总是这样任性,它让我清晰记得外婆晒被子时哼的《茉莉花》,记得她布满老人斑的手拍打棉絮时扬起的金色尘埃,却模糊了她搬去养老院的具体年份。某个秋分日的午后?还是春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
去年整理旧物时,我在饼干盒里发现一绺用红线缠着的胎发。盒底的便条已经褪色:"1989年3月12日,小囡第一次理发。"而就在上周,养老院的护士打电话说,外婆把枕头下的全家福剪成了拼图,每天都要重新排列那些碎片。
我们都在用记忆修补时光的裂缝。就像父亲总说那晚的台风叫"温妮",气象记录却显示是"维克托";就像外婆坚持我第一句话是"茶茶",而母亲赌咒发誓是"妈妈"。这些互相矛盾的版本,最终都成了生命地图上闪烁的坐标点。
此刻窗外又在下雨,女儿靠在我怀里翻着那本童话书。她突然指着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妈妈,这里可以画新的故事吗?"我看着她沾着饼干屑的手指,想起书页间那片已经脆裂的梧桐叶书签——那是父亲很多年前随手夹进去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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