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五十四岁时中举,气血翻涌,竟迷生了心窍。
旁人道他是喜疯了,可他眼里分明是惊恐,嘴里呢喃:「不能中……不能中……」
其岳丈胡屠户抖着手挥出巴掌。
范进自顾自吱哇乱叫:「你们供奉的文昌帝君是假的!是邪祟!」
这下,所有人变了脸色。
01
我是范进,广东番隅西乡人士,寒窗苦读数十载,四十岁那年才过了院试当上个秀才。
左邻右舍皆知我家境贫寒,老母亲卧病在床,娘子做不了重活,全家都靠岳丈胡屠户接济。
三年又三年,随着年岁愈大,想科举的心反而愈强,这日,同窗好友于襄找上我,面色纠结,说话支支吾吾,似乎有难言之隐。
家里无茶,我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幸而于襄和我多年交情,径直坐在木椅上,倒也自在。
「于兄,所为何事啊?」
于襄环顾四周,刚欲开口,又起身将门窗紧闭,待到四周静得出奇时,他压低声音:「范兄,我这儿有个法子,保你高中!」
听到此言我眉峰一挑,登时坐直身子,天老爷啊,谁人不知我范进今年已五十一,再不中,怕是要寻死嘞。
于襄见我激动,了然一笑,捋着花白的胡子,作高深莫测状。
慢着,我收敛笑容,心想他难不成是想让我舞弊?
我急忙道:「于兄,万历六年,有秀才夹带卷册舞弊,结果困意袭来,烛火烧了卷册,连同着号房,最后整个贡院烧起了漫天大火,死伤无数啊。」
愁上心头,我心里想着四书五经,又念着那卧病在床的老母亲,语气一时竟有些犹豫。
于襄嗐一声:「他们虽死了,但皇上可都封了他们进士。
「如今不都是要官不要命嘛。」
我面色凝重,于襄笑笑:「不过我说的可不是这种破法子。」
他深吸口气:「我说的是……供奉文昌帝君。」
俗话说「二月初三拜文昌,就能中得状元郎」,这文昌帝君保科举取功名,凡是有些家财的读书人都会供奉文昌帝君,这都是家常便饭,算什么好法子?
「于兄,你也知我家境困苦,没有银两请帝君啊。」
于襄摆手:「非也非也,你可听说过破风观的文昌帝君?」
「破风观?」
「正是!那里的文昌帝君十分灵验,而且不用银两!」
我喜上眉梢:「还有这等好事?!」
「那可不是,但也不是说请就请的,需要用一个东西交换。」
「何物可换?」
于襄用气声道:「寿命。」
02
破风观。
这观里能香火旺盛全靠王安禄捡到的文昌帝君像。
说是文昌帝君像,却又似乎不是。
正常的文昌帝君像应是居中端坐,头戴冠带,左手执笔,右持卷文,神态祥和,左右协侍为文曲星和魁星。
而王安禄捡到的文昌帝君像却呈墨黑,膝盖以下消失不见,头戴冠带,左手鱼骨,右手空空如也,刻着奇怪的符号,神情诡异,眼睛无神。
王安禄起初也只是想把这像带回观里放着,没想到当晚他做了个梦,梦中他昏昏沉沉觉得自己到了深海中,又宛如去到黑夜里,耳边有轰鸣声,时断时续。
这应是吉兆。
第二日,这墨黑色的文昌帝君像就被王安禄供了起来。
道观的香火也越来越旺。
每次清晨开门,那些穷酸秀才便鱼贯而入,争着抢着买香火,门槛都要踏破。
与之相对的是,王安禄的神色一天不如一天。
有时两眼一闭昏了过去,再醒来身体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越是热闹的时候,他的意识总是会消散,愈来愈困……就好像……另一个人要出现了……
03
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先不说这破风庙离家较远,光看这摇摇欲坠的院墙,再看那门口站着的无面道人,怎么看都是个古怪的地方。
于襄显然是常客,熟稔地打招呼:「王道长,近来可好?」
那无面道人慢吞吞地转头,用空无一物的脸对着我们,不知是哪里发出的声音:「我是张真人。」
于襄捧腹笑几声:「是是,张真人近来可好?」
那张真人回道:「尚可。」
这一来一回让我放松了些:「敢问张真人,你面上是戴了什么遮挡之物吗?」
于襄嘴快:「范兄,这你就不要操心啦,谁还没有个秘密?」
张真人不语,行至观内,抬手道:「文昌帝君像在此。」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半人高的炉鼎上有数根香火,淡灰色的烟缕缕浮现,飘散后露出内里的文昌帝君像。
约莫两个手掌大小,通体乌黑,看不清手中拿的是什么物件,只觉得那刻画的眼睛有些怪异,无论我站在何处,都好似在盯着我。
「这像……有点奇异。」
我还在斟酌着措辞,于襄已经手拿几根香,虔诚地跪地,嘴里念念有词。
过了许久,香已经燃尽,他还不起身。
张真人不作声,只静静地看着。
半晌,于襄大汗淋漓,睁开双眼喘着粗气,神色兴奋,手指抖动时,香灰坠落。
轮到我了,我手握九根香,小心翼翼地跪地,生怕弄破了衣裳。
这是我仅剩的一件衣裤了,虽是粗布麻衣,但那也是娘子夜里在月光下辛苦为我缝制的。
我默念愿文昌帝君保佑我考取功名,秋闱让我中举,保佑我全家平平安安,不求富贵,若我能做官,一定善待百姓,减免赋税,让百姓安居乐业。
说完,那文昌帝君像忽然飘到眼前,近在咫尺,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传来:「范进,需要你二十年寿命来换,可否?」
我吓得不敢吭声,脑袋左右转动不得,只能直直地对着文昌帝君像的眼睛。
二十年寿命,我已经五十一岁,还剩几个二十年?!
04
「不换!」
我高喊一声,四周景象变幻,那文昌帝君像还在原位,不曾贴近眼前,阵阵青烟拂过,我拍拍膝上的土灰,讪笑道:「我……再想想。」
张真人不知从哪拿出了一块文昌帝君像,比那供奉的还要小些。
于襄彼之珍宝似的接过,刹那间,有黑烟进入他的额间。
「范兄啊范兄,你要我怎么说你好啊?」
回去的路上,于襄捧着那像仔细抚摸,恨不得生吞进肚子里去,还不忘一边打趣我:「不枉范兄苦学多年呐。」
我愧不敢当:「不承想,于兄才是心怀大义的果敢之人。」
二十年的寿命只在一炷香的时间就没了。
还未到家,远远地便看见有老汉提着半斤肉进了门,是我的岳丈胡屠户。
我连忙整理衣衫,抚平乱糟糟的头发,用力揉搓双眼,沉沉呼出一口气,笑脸进门。
「岳丈大人。」
胡屠户花白头发,面肉横生,个子不高气势足,声如洪钟:「我这可怜女儿,几个月不曾沾点荤腥。」
娘子淡笑,替我说情:「爹,哪有你说的那般可怜。」
我那老母亲费力起身,语气恭敬:「亲家公,多谢你的照拂。」
胡屠户讥讽道:「只要范进秋闱能中举,这点肉算得了什么?可惜的就是,年年应考,年年落榜!
「总说书中自有什么玉,学问都在脑子里,依我看,再学下去,怕是要连村里那痴傻乞丐都不如喽!」
看着老母亲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话时,我顿感惭愧万分。
有时真羡慕那些达官贵人,一出生就有书读,只需要花点银两就能高中。
一个「财」字,耗死了多少平头百姓。
若真论起来,我还真是不如村里的乞丐自在。
老母亲知晓我心中不平,轻声道:「进儿,咳咳……切莫着急,你的学问不浅,定能中举。」
她手里拿着那本我常看的《尚书》。
看着老母亲的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我心中酸涩涌涨,脑海里闪过破风观的文昌帝君像。
不就是二十年寿命,若能换得母亲富贵傍身,身体康健,有何不可?
我能当官一日,就善待百姓一日。
我有雄心抱负,想要为民造福,为何老天爷迟迟不随我意?
不,或许破风观的文昌帝君像就是天庭派下的神仙。
思及此,我大了胆子,咬牙承诺:「岳丈大人,小婿这次定中举!」
日落时分,我独自一人来到破风观,与晌午那人群络绎不绝不同,此刻的破风观人影稀少,有些凄凉,仿佛那道观被风一吹就会坍塌。
观门前有一乞丐,是村里颇有名气的痴傻儿,名叫张娃子,为何说他痴傻,本来是七窍都通之人,能言能语,手脚健全,却不考功名当个乞丐。
此刻他正披头散发盘腿而坐,手里拿着冒着热气的鸡腿,贼眉鼠眼地瞧着道观。
我不停地吞咽口中津液,轻嗅几下,肉香四溢。
「张娃子,你在这里作甚?」
那张娃子扒开乱发露出他那精明的眼:「你来拜文昌帝君?上香哪有下午来的道理?」
他不答还反问我,我心生气恼,好歹我也是个秀才,还能比乞丐差吗?
我亦不答,径直进观。
谁料张娃子腾地起身拦住我:「我记得你晌午来过一回,你进去好好看看。」
「看甚?」
张娃子道:「我跟你讲你可别传出去,这王道长是……鬼。」
05
王安禄近来不太顺。
他的脸很疼。
尤其是眼睛,时常看不清东西,说话也变得异常困难,如厕时也闻不见臭味,就好像自己的五官在消退。
王安禄惜命,对书生来说,科举是大事;对他来说,这世道,活着就是天大的事。
为此他特地找了远近闻名的大夫,大夫说这是太过忧虑所至,若是严重了极有可能丧命。
王安禄急忙花了十两银子买千年人参熬汤喝。
一般下午不会有人来破风观,他就趁着这个时候熬汤药,随着阵阵烟雾飘起,药味也逐渐显现,变得浓郁。
王安禄用蒲扇晃几下,突然有人咳嗽:「咳……张真人,您病了?」
王安禄吓得激灵,定眼看去,是西乡村有名的穷酸秀才范进。
「你叫谁张真人?」王安禄回头望,除了自己和范进,这哪还有其他人?
那范进缩着脖子,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一副胆小怯弱的模样:「您不是让我唤您张真人吗?」
这人在说什么昏话?怕是读书读傻了脑袋。
王安禄不耐烦道:「何事?」
范进上前两步,压低声音:「上……上香换命。」
这话让王安禄更加迷惑,那厢范进自己熟稔地拿起香,扑通跪地,嘴里念念有词。
黄昏时分,日光从范进身上滑落在地,随即又被蒸发,一根香燃尽,范进睁开迷蒙的眼,惊呼:「为何没有声音?!」
王安禄彻底怒了:「哪来的书疯子?!」
范进面目紧皱,显然也气急:「你晌午还说你是张真人,可以寿命换取功名,还赠予于襄文昌帝君像,怎地这又不作数了?」
以寿命换取功名?!
王安禄由怒转疑,继而心中发慌,为何他总是昏昏欲睡,为何这破风观香火愈发旺盛,为何这范进口口声声说的张真人,好似真的存在?
他耳边突然传来那梦中的深海声,海浪翻滚,耳朵进水的滑腻感,以及阵阵低吟,他眼前的景象逐渐变成黑夜,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游荡,王安禄忽然惊醒,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提醒范进:「不可!……」
06
「不可耽误时辰。」
那王道长方才宛如要咽气似的残喘,身子几乎倒地,就在我要上前搀扶的时候,他又倏地挺直腰杆,低声发笑,重复了一遍:「不可……耽误时辰,快快上香罢。」
说完,只见他那张脸上的五官开始变幻,眼睛挪到嘴巴的位置,鼻子游走到耳旁,耳朵代替眼睛,就像找不到路的人在到处乱撞。
最后全部消失不见。
我面露惊恐,忍不住想退后一步,双腿却像是被钉住,没了力气。
此刻我才回想起来时那乞丐张娃子的话,他说王道长是鬼魅,让我小心些,我还不当回事。
我全身动弹不得,那九根香自己飘到我的手心里,有香火气流出,我狠下心闭上眼,默念:「我愿意用二十年寿命换取高中。」
再睁开眼,时过境迁。
张真人不见踪影,破风观也变了模样,哪还有半分残破不堪?
老天忽然降下大雪,我裹着单衣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景色变幻,这里不是西乡村。
每走几步,便有流落在外的乞丐,他们全身干瘪,双目外凸,哆嗦着伸手要饭。
我问:「这是哪?」
他们答:「山东谷安县。」
我又问:「何人管辖?」
他竟答:「范进范大人。」
奇也怪也哉,我一个秀才怎会来山东做官?莫不是同名同姓?
我又往前走段路,发现这谷安县的百姓民不聊生,家中孩童无学可上,无书可读。
倘若是我做官,底下百姓不会是这般模样。
于是我便来到闹市衙门前道:「小民求见范进大人。」
文章来源于知乎《春风君子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