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灵泉镇是大燕王朝著名的瓷器产地,每日天南海北进货的客商不断。
当地的屋宅地契的价钱也水涨船高,不过依然挡不住谋生的外乡人来此落脚。
这不,在草长莺飞的二月春风里,灵泉镇北街的石板路上又驶来了一辆马车。
灵泉镇街坊里,闲聚一处穿针引线的婆娘们纷纷探头张望,好奇这北街闲置了许久的一处青瓦屋宅,又搬来了户什么样的人家。
那马车在有些老旧的宅门前停了下来,一个瘦削的黑脸婆子从马车的后面搬下个小巧的梅花凳,然后伸手从帘子里扶出个看上去十八芳华,穿着淡烟色绸衫的女子。
那女子不知为何,手里还拄着个爬山用的竹杖,在婆子的搀扶下,慢慢地下了马车。
待得那女子下车后,很自然的扫视了下周遭的街巷,便叫人看清了她如远山含黛的眉眼。
这一看,真叫人忍不住暗叫声乖乖!世间竟然有这般美颜如画的女子!
灵泉镇地处江南,自古便盛产佳人。可这位女子的娇艳却不同于江南水乡里蕴含出的温婉柔美,而是腰细腿长,高挑明艳,尤其是乌黑的发髻衬托得眉眼明丽。
不过看那发髻的式样,应该是已经嫁为人妇了。
丽人美则美矣,却叫人看了无法生出亲近之感。只觉得姝色娇媚如此,合该是养在日下深宫,玉殿金屋才对,怎会流落到这等市井之地?
探头看了半天的尹婆子,待那妇人领着两个婆子和车夫入了院里去时,还意犹未尽,忍不住对坐在一旁的婆子们小声道:“我的乖乖,痴活了这么久,竟然第一次见这般美的。这妇人的官人也不知做什么的,竟然有本事娶这等美人!”
张家的婆娘不屑地开口接道:“还能做什么!外乡来这买屋宅的,十个有九个都是贩卖瓷器的商贾,一般的手艺人,可买不起这街上的整宅子。”
听她这么一说,有那脑筋活络的立刻眯缝着眼乍舌了起来:“那官人若是商贾,也是短视的。赚取了些钱,便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娶了这般美的妇人,若是经常除外经商,独留了个美娇娥在家,这矮墙短门的,可……怎么守得住哦!”
她这话是带了典故的。灵泉北街的商贾之家甚多,男人们大多天南海北的逐利远行,那些个商贾们又大多喜欢纳娶些个烟花女子为妾,这经商落脚在这里,带来的大多也不是正室贤妻。
这一家家的,难保有从良以后也耐不住寂寞,活络了心眼的。
所以这墙头马上看对了眼儿,夜开门窗,与本地浪荡汉私会的事情也是频有发生。
这些个遮掩在夜幕下的风吹草动,可难逃巷子里众位长舌婆子们的眼儿。白日里闲聚一处,穿针引线间,便互通有无,说说自家隔壁宅院里传来的家长里短,暧昧私情。
日子久了,婆子们的老眼愈加刁钻,看人且准着呢!
而今日新来的美妇人,说不得是什么来路。看那样子,也是生事的根子,招惹汉子的祸水。且只看,灵泉镇里哪个浪荡公子能叩开这北街青瓦宅子的后门……
一时间,这些本地户的婆娘们,又开始长吁短叹,声讨外来的商贾家眷带坏了北街的风气,又纷纷标榜起自家的贞洁,纷纷庆幸自己的男人当初慧眼识人,娶得贤妻如己,一时间是聊得热火朝天。
不提街坊门前的饶舌妇人们,再看这新修的青瓦宅院内,那美妇人迈入宅门后,就一直迟疑得眉头紧锁。
这宅院似乎只有外墙和斑驳的大门没有修缮,待入了院子里,却是小池花圃,檀木家私,样样精致。
柳眠棠忍不住又抬头打量了一遭这栋独门小院的青瓦屋宅,微微蹙眉,迟疑道:“官人不是生意上亏空不少,不得已才搬离京城的吗?怎么又在这里买了这么好的屋宅,他……”
还没等眠棠把话说完,立在一旁的黑脸婆子就略显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啊:“东家乃几代富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么小的屋宅还是买得起的。夫人您多虑了。”
眠棠没有说话,只是用纤细的长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拄着的手杖。
这个李妈妈同自己呛话已经有多次了,她不知道自己生病前是如何掌家的,可总觉得自己似乎容不得这个。
不过一场大病,不光是掏虚了她的身体,还将她的脑子里的记忆烧得七七八八。
许多的事情,她都记得不够周全了。只记得自己叫柳眠棠,是沛山昔日望族柳家的小女儿,十岁丧母,有个年长她五岁的哥哥。因为柳家几代挥霍,钱银空虚,父亲便给她定了门赚钱的亲事,远嫁京师的商贾崔家,得了一笔天价的彩礼。
犹记得她当初出嫁时,是多么的心不甘情不愿,只觉得自己是被父亲卖了一般。
如今远是远了,可嫁人后的事情,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段记忆如同被裹着层层绵密的厚茧,不知藏在哪处去了。
幸而她的夫君性子还好,并没有因为她初醒来时的惊恐发作而厌弃她,而是请了郎中诊治,名贵山参药材也没有间断过,舍了大半家财,总算是在鬼门关前,将她这条残命扯救了回来。
可她缠绵久病,甚是耗费银两,待得过了这么一年,夫家的财力也大不如前。
出远门的夫君托人给她带话,说是京师的店铺已经顶账给了别人,家里的生意如今移到了江南,她须得打点行装,来灵泉镇定居。
从生病失忆以来,一年的时间,足够让柳眠棠可以平稳失忆后彷徨无措的心情。
听夫君说,柳家在三年前的岱山书院一案里受了牵连,父亲落罪被斩,兄长也含冤入狱,发配岭南。
惊闻噩耗,她内心深处倒不觉得意外。
柳家的腐朽,早就在她没有出嫁前便显露迹象了。父亲虽对她的冷落无视,可对兄长却是一味纵容宠溺,捐财买官,为柳家的祸事埋下了隐患。
虽然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可是失去这几年记忆的她来说依然是沉重的打击。听闻了父亲的惨死,兄长的遭遇后,她难受得连续几日吃不下饭。
后来还是夫君硬捏着她的下巴给她灌入了半碗汤水,然后冷声道:“老早之前的事情了,你不过是失忆,又难过一场而已。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哪有跟着去死的道理?被你柳家父子害死的那些个书生的家眷也没有寻死觅活,你饿死自己,是要替你父亲赔罪不成?”
这话说得如同犀利的刀子,让她有些无法招架,可也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将她从难以抑制的悲戚里扯拽了出来。
望族柳家早就不存在了,活着的,总还要活下去。
夫君不善言辞,平日见她并不多言,却是个能依靠的男儿,并没有因为她娘家败落得不成样子,而嫌弃她。
既然如此,她总不好借口着生病,拖累她的夫君分神。
尤其是听李妈妈脸告诉她,为了给她医病,害得夫君分心,店铺经营不当,损失了大笔的银两后,柳眠棠更是有些愧疚难当,立意做好他的贤内助,让夫君可以安心经营,不至于赔光了家当。
如今,她终于落脚灵泉镇,这里便是她以后的家。可是这李妈妈似乎总是待她不善,似乎她曾经对不住夫君一般。
老奴虽刁,但柳眠棠并没有发作。崔家现在大不如前,肯留下的都是忠心的老仆。她初来乍到,也不好拿着主母的派头发落了李妈妈,寒了旁的下人的心。但总要事后旁敲侧击一番。
实在不行,将李妈妈派到夫君的店铺上做事也好。
想到这,她的心情一松。未来的日子也许就如这灵泉二月的春风一般,料峭寒气后,便是无尽的暖煦了。
虽然柳眠棠是刚到此处,但箱笼衣物都是一早就送过来的。只是衣服被子放得有些没章法,散乱地扔甩在了衣箱里。
柳眠棠喊李妈妈入屋整理箱子,可是李妈妈的声音却在不远处的小厨房里传了过来:“东家一会要来,奴家须得先打点了酒菜,那衣服且容明日再收拾!”
李妈妈再次呛声,可此话有理,总不能叫夫君回来还空等饭菜。
柳眠棠身边只有两个婆子,一个是李妈妈,一个是做粗使的哑巴。现在两个婆子都在厨下劈柴烧饭,这屋子里的事情,便须得她自己动手去做了。
生病之后,她的腿脚不耐久站,于是干脆搬了椅子坐在窗下,一件件的折叠着衣服。
这些衣裙,洗得都有些发旧了,大都是一年前夫君命人给她扯布添置的,那之后,便再未添新衣。
不过夫君现在生意难做,有得衣穿就好,她并不挑拣着这些。
但是……这箱笼里的衣服都是她的,并无夫君崔九的半缕衣衫。
难道夫君的行李还没有搬过来吗?眠棠心里不免有些疑问。
就在她思踱的时候,屋宅的大门前传来了马车碾压石板的声音,又传来宅门开启的声响。
柳眠棠正坐在窗边,探头望过去,只见不多时,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绕过屋前的影壁,大步迈了进来。
第 2 章
此时快要黄昏,金辉余洒,落在男子优雅贵气的脸庞上,显得他的眉眼更加深邃。浓密的剑眉下的那一双眼,不怒自威。
这是个英俊逼人的男子,高挺的鼻子下,那张薄唇的嘴角似乎天生含笑,总是微微上翘,倒是冲淡了几分他眸子里透出的肃*阴沉之气。
柳眠棠还记得自己大病后第一眼看到他时,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长得虽好,可看着不像安分的,面带了几分桃花之相,谁当了他的夫人,定然心累。
古人云,对人不可以貌相取,否则天谴之。
犹在病榻上茫然不知所以的她,很快便发现腹诽别人的报应来了——自己在出嫁前备下的准备赠给未来夫君的香包,正明晃晃地挂在嘴角噙着桃花的英俊公子身上。
加之听闻给她诊脉的年轻郎中称呼他为崔九爷,她才隐约猜到,原来她就是那个注定要心累的倒霉夫人。
当从郎中的口里得到确凿答案时,她也是百味杂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陌生的夫君。
那时的她,犹不能多言,只能羸弱地在床榻上看着崔九坐在一旁,细心地询问郎中:“她的病情怎样,多久才能言语?”
那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让人莫名觉得心安……
正想得出神,崔九已经撩开了门帘,大步走了进来,看她正直愣愣地望着自己,脚步倒是一顿,沉默了一会才淡淡道:“我回来了。”
算一算,她与他已经有月余未见了。
可惜她与崔九结为夫妻有几年光阴了,但如今都在她的脑海中没了影踪,她也绝对生不出丈夫远行不归的闺怨相思之情。
不过她断断续续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些许往事,只听说二人成婚后一直夫妻恩爱。
虽然生疏,不过感念着夫君崔九为了柳家和自己的帮衬操劳,她还是回神起身走了过去,准备替他解下披风,掸落一下尘土。
但还未容她近身,崔九的长指已经先自解了系带,将身后的缎面披风扔甩在一旁的长椅上了。
眠棠见他已经坐下,便到桌旁拿了水杯,替他倒了一杯水道:“李妈妈正在厨下做饭,还未及送来热水,这壶温吞的不好泡茶,夫君且先润润喉咙。”
说着便按照自己出嫁前,从教习她妻道的女夫子那学来的规矩,半屈身子,将水杯擎举至额前,敬奉夫君受用。
这便是举案齐眉,当世女子尊敬夫君该有的礼仪。
崔九那双深邃的眼微微眯了眯,并未有接过她的水杯,而是拿起一旁放着的书卷翻了翻,嘴里说着关切的话道:“赵神医说过,你大病一场,最怕寒气,应该避讳饮用这等发凉的水。”
说着,他扬声冲着屋外喊道:“李妈妈,送热茶水进来!”
那李妈妈倒是手脚麻利,不多时,便送了壶酽酽的热茶进来。
崔九接过了李妈妈奉上的茶盏,很自然随意地挽袖用茶盖拂去茶沫,优雅地慢慢啜饮了一口。
以前柳眠棠跟女夫子修习茶道时,曾听夫子说过饮茶的门道,揭盖,拂茶,磨盏,皆有讲究。
当时她看夫子行云流水的示范时,便暗自佩服,可是如今再观崔九优雅的品茶姿态,似乎衬得当初那位夫人都稍显粗鄙做作了些。
她只记得崔家是京城里富可敌国的富户,却不过是贩卖私盐发家的漕帮船夫出身,没想到崔九这个商贾之家的子弟,竟有股子士族大家的气韵风范。
相较起来,自己这个半吊子的落魄官宦女子,倒显得与对面这位如玉君子有些不太相称呢……
李妈妈奉了茶水后,便恭谨退下,留柳眠棠与崔九夫妻二人对坐。
这样二人独处的时光,其实之前并没有几次。她病重缠绵病榻时,一直由丫鬟婆子服侍,而后她身体见好时,崔九又外出跑生意去了。
如今静寂的屋子里两人对坐,她才忆起做妻子的并非只需举案齐眉,还有鸳鸯双飞……
想到这,她陡然有些紧张,现在天色渐晚,但自己似乎并没有做好准备。
不过崔九放下茶杯后,倒是温和地问起了些她近日身子调理得可好些。
见夫君只是同自己闲叙,柳眠棠暗暗松缓了口气,一一作答。
问了几句闲话后,崔九突然不经意间问道:“你初来此地,明日抽空去镇上走走,若见了想添置的,只管去买。”
眠棠听了想了一下道:“我什么也不缺,街上人多喧闹,倒不如在家里好好收拾打点一下清静。”
崔家如今家道中落,京城里值钱的铺子都典卖了,如今来灵泉镇做些瓷器生意。万事开头难,想来处处都是需要用钱的,若不节省些,还像以前那般大手大脚,岂不是坐吃山空?
可她不想挫伤夫君的自尊,所以也没有说什么怕出去花费钱银的话来。
不过说到这,她倒是起身,从行李箱笼里拿出了自己的首饰盒子。
里面有当初她出嫁时,外公托人给自己送来的两张银票。
当她大病醒来后,其他的嫁妆不见了,只有她娘亲传给她的头面首饰和这银匣子,原封不动地压在她的棉褥子下。后来夫家艰难,可崔九从来没有张口管她要过妆匣子。
现在,眠棠毫不犹豫地抽出了一张,递给他道:“听李妈妈说,你如今在镇子里买了新的铺面,大展宏图,指日可待,我的嫁妆不多,这些个权当入股,店铺开张,我也可以跟着夫君分些红利。”
她这么说,也是给崔九留下了男儿的脸面,总不好直接说,夫君,你如今赔个精光,我怕你没有本钱,便贴补你些吧。
崔九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只盯着她的眼看了一会,并没有接,却开口道:“你不怕生意折本,你这嫁妆有去无回?”
眠棠见他不接,就将银票摆在了桌面上笑道:“做生意,总是有赔有赚,难不成天下的钱银还能都叫一人赚去?你拿来用,总比我两眼一抹黑的强。”说着便是一脸希翼地看着他,指望着他收下。
眠棠原本就美,可美人若是不通灵窍,也不过是玉雕一尊,没有灵魄罢了。而她浅浅微笑的时候,那冰山美人般不可亲近的疏离之感,一下子在如花笑靥笑容殆尽。细白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看上去甜美极了,竟有些天真小姑娘之感。
崔九微微眯起眼看了一会,才伸手拿起那银票道:“如此,我便先替你收着了……不过街市还是要去的,我已经在布行给你定了几匹新布扯衣服,你去看看,若是不中意,便换喜欢的样子……”
既然是夫君的一片体贴之心,眠棠也不好再推拒,便点头应下了。
就在这时李妈妈前来问询九爷是否用膳,听东家说摆饭后,便托着漆木托盘将饭食盛端了上来。
今日的菜色俱是江南风情。藕片里夹着入味的鲜肉煎炸,金黄酥脆,叫化童子鸡散发着荷叶的清香,还有一道豆腐羹,上面是用蟹黄浇顶,鲜美异常。
也许是因为东家九爷回来的缘故,平日里饭食做得潦草的李妈妈,今日分外用心。
柳眠棠一路来,都是以稀粥青菜为主,不见肉还好,待见了才发现自己是真的馋荤腥了,一时吃得专注。
待香肉进肚,解了舌尖的馋,她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食饭时似乎失仪了。立刻用小碗盛了一碗豆腐羹,重新抖擞起出嫁前修习的礼仪,再次举案齐眉,呈递给夫君受用。
她也是太忘形了,以前在娘家时,就因为吃相不佳被父亲斥责过。从那以后每次人前吃饭,总是收敛七分。
可是现在她只顾自己,实在是不该。家里现在钱银不多,像这等满桌酒菜的时候,也不多见。夫君每日忙着生意,必定耗费精力,正需要进补,自己这闲在家中的怎么可以多食?
想到这,她急急收了筷子,只小口咀嚼着米饭。
崔九吃得不多,不过是偶尔夹了几筷子,大部分时间,都是看着对面的眠棠大快朵颐。
美人食饭,讲究的是仪态端雅,诸如嚼不露齿,饮汤静寂一类。可惜他的这位娘子美则美矣,却吃得是媚眼圆瞪,两腮鼓鼓,异常专注。
不过那种倾注身心的专注,倒是让人不觉粗鄙,反而被带动得也有些食欲大开。
一不小心,本不想多食的他倒是也跟着多吃了几筷子。不过后来许是她吃饱了,不再见她动筷夹菜。
二人对坐,又都心思不在吃上,就略显清冷无话了。
待吃完饭后,崔九用香茶漱口后,便对她道:“船坞头新到了一批货物,须得我去清点,大约今夜也回不来,你一路舟车劳顿,一会便歇下吧。”
原本眠棠一直暗暗紧张今夜二人是否要歇宿在一处,听崔九这么说,倒是大大长出了口气,语气略显轻快道:“虽是江南,可是入夜也有凉气,夫君穿得厚些才好……”
说着,便抽出自己这几日缝制的一件小夹袄,递给了夫君。
第 3 章
为妻之道,当注意夫君冷暖,按季添衫。
这些日子来,她身子见好,闲来无事,就又捡起了当初在娘家学了月余的针线功课,依着从李妈妈那问来的尺寸,用给她做里衫剩下的布料加了些许棉絮,总算做出了一件。
此时崔九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夹袄上有些粗大的针线,那眼神有种说不出的耐人寻味。
直看得柳眠棠有些后悔,真不该拿自己的短处示人,夫君若是嫌弃,就叫人没脸面了。
不过她的官人看了一会,到底是接了过来,又自脱了外衫,准备试穿。
柳眠棠的眸光一亮,重新活络了过来,殷勤地帮丈夫穿好,幸而尺寸还好,也算合身。在崔九挺拔的身姿映衬下,撑得衣衫很是有型,粗糙的针脚也显得不那么扎眼了。
于是崔九在贤妻眠棠的服侍下重新穿好外衣,又披上了披风。
只是系着那系带时,眠棠看着纤长优美的手指略显笨拙了些,几次都系不好,最后一用力竟然打了个死结。
崔九觉得脖子有些紧束,便用大掌微微握住了她的后脖颈,嘴角微翘着道:“你这是要勒死我吗?”
被他握住了后脖颈,她的整个人也被拢在了他散发着莫名淡香的气息里。她离他那么近,都可以看清他浓黑弯翘的睫毛,还有似乎笑意未及的深眸。
眠棠觉得他握着她的手劲有些大,下意识间便用了小擒拿的招式,反手想要卸掉他的手劲。
并非对夫君不敬,纯粹是习武之人的下意识格挡的动作罢了。
可是以前用的纯熟的招式,如今却因为手腕无力而全无威力了,结果身体一个失衡,便倒在了崔九的怀中。
她略显懊恼道:“赵神医不是说我大好了吗?怎么手上还没有气力?”
她逝去的母亲,曾是大燕赫赫有名的神威镖局扛把子的独生女,所以她三岁起就跟母亲习武,虽然十岁时母亲早亡,但她一直保留了每日习武的习惯。
可是现在看来,她的手脚许是大病一场的缘故,一直无力,大概留不住母亲传给自己的那些本事了。
崔九低头,将她满脸的懊恼之情看在眼中,倒是松缓了力道,将她慢慢扶起,垂眸盯看着她懊丧得惨白的脸颊,慢声道:“不是好了很多了吗?多出去走走,活动下筋骨,也许好得能更快些。”
说到这,他想了想,从里怀掏出了一个小巧的扁盒子:“这是江南含香斋调配的香粉,味道宜人,你明日梳妆可以增添些颜色。”
眠棠接过了那精致异常的盒子,这含香斋大约是专供富户的,不同于寻常的盛装胭脂水粉的瓷盒,竟然是鎏金镶嵌了绿松石的奢侈式样。
既然是夫君的心意,她自然要含笑收下,可是心里却叹了一声。所谓由奢入俭难,大约都是这般。夫君大手大脚惯了,花钱还是这般如流水,家里如今可不能像在京城那般用度了。
改日里,她要委婉地同夫君说一声,像这等耗费钱银的,不必给她添置了。不过接过粉盒的时候,她还是冲着他感激一笑。
笑靥如花,晃得人移不开眼,崔九定定看了一会,便一语不发转身而去。
柳眠棠目送着夫君高挺的身影消失在庭院的影壁之后,心里想着的是:他看着挺瘦斯文,可手劲真大,身上也是结实英朗得很,看样子好像也习武过呢。
在京城里时,她大都在院子里,已经是许久没有出街走动了。想着明日能出去闲逛一下,看看灵泉镇的风土人情,这心里还是有些雀跃的。
第二天一大早,还未等她起身,李妈妈已经端着洗漱的热水入屋唤着:“夫人,该起身了。”
柳眠棠懒洋洋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心道:平日里支使不动,今日倒是殷勤,不用喊便来侍奉人了。可见是夫君归家的缘故,让惫懒的老仆也捡拾规矩,用心差事了。
既然端来了热水,她便不好再赖床,只起身洗漱,绾发梳妆。
平日里,柳眠棠是不喜胭脂水粉一类的。可是昨日夫君的一番心意不好辜负,于是略微薄施水粉,点了一绛红唇。
李妈妈透着铜镜看过去,只觉得这女子当真的美得炫目,那股子美竟然隐隐透着股摄人的妖孽之气,不由得微微冷哼了一声。
柳眠棠已经习惯了李妈妈的阴阳怪气,趁着梳妆时,不经意地问:“李妈妈,我失忆前可曾重责过下人?”
李妈妈替她戴着银镯子,回道:“夫人待人宽和,并未重罚过下人。”
眠棠听了,回头冲着她微笑道:“既然不曾,李妈妈为何总是对着我意气难平,似乎有什么不满之处?”
李妈妈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直言不讳,微微愣了一下后,咬了咬牙,跪下道:“奴家出身乡野,说话透着粗鄙,若有不周全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见李妈妈认错,柳眠棠也不欲深责,只温言叫她起身。
自己到底是年轻,如今大病一场,早些时候,起身都不可自理,也难怪下人们失了规矩,不将她放在眼里。
李妈妈是崔家的老人,据说是看着九爷长大的,既然如此,看在夫君的面子上也不可太多深责。
既然敲打她后,她也识趣,那么这话便到此。
整装完毕后,她饮过了稀粥,挑拣了衣箱里一件掉色不太严重的白底暗花的衣裙穿上,然后便准备出院上马车。
可是李妈妈却说:“昨日东家的走的时候特意吩咐老奴,今日让夫人您步行出街,赵神医说过,您得多走走,那手脚才恢复得更好。”
此话在理,屋外阳光正好,趁着初升的日头还不灼人,在春花烂漫的香气里走走,的确是惬意松缓得很。
于是柳眠棠便带着李妈妈走出了青瓦屋宅。
此时已经是过了早饭时候,北街的男人们出工都早,北街的缝补的婆娘们也都聚在门口晒太阳。
那多舌的尹婆子一看青瓦院落的美妇人出来了,立刻自来熟稔的招呼道:“敢问这位小娘子怎么称呼?”
柳眠棠知道这些皆是左邻右舍,崔家就算没有落魄,也不过是商贾而已,可不能端着架子,招惹邻居们嫌弃。于是她停歇下来,微微含笑道:“夫家姓崔,只管唤我崔娘子好了。”
不过尹婆子却意犹未尽,继续发问道:“崔娘子的官人是做什么的,从何处迁来?”
眠棠含笑回答:“官人是商贾,从京城里迁来。”说完便举步想走。
可是尹婆子却眼巴巴地站起来问:“既然是商贾,在何处置办了店铺?”
这个柳眠棠就有些答不出来了,她不禁回头看向了李妈妈。
说起来,这话她也问过李妈妈,李妈妈当时含糊地说是镇子里,可是哪一处,也没说清楚。
现如今听邻居问起,自然要李妈妈回答。
那李妈妈许是早晨被她申斥了一番,一直心绪不佳,此时被几个多舌的婆子堵在巷子里,本就发黑的脸,似乎透出了青紫色,只瞪眼嘬舌了一会道:“奴家整日守着夫人,那店铺在何处也不大清楚。”
见没问出新邻的家底薄厚,尹婆子心有不甘,却依然热络道:“娘子别嫌我多嘴,实在是我们这些婆子都是镇上的老人,哪家店铺的风水几何,过手几次,都熟悉得很,娘子日后若有疑问,便来寻我问,婆子我一定知无不言……”
告别了热心的新邻,眠棠终于可以顺利走出了北街。
灵水虽然是小镇,可是天南海北的客商云集,也是热闹得很。
不过她的心思却不在摆着各色货物的摊位上。素不相识的邻居都知道要打听的事情,她这个当家的夫人,却一问三不知,实在是叫人汗颜。
“李妈妈,若是今日夫君的小厮回来取饭,记得问清柜上在哪,夫君日夜操劳,想必三餐都不应时,今天晚上,你做些可口的饭食,我亲自给夫君送去便是。”
听夫人这么一说,李妈妈的黑脸上似乎又打翻了一缸酱油,迟疑道:“东家事忙,这几日大约都不会回来,夫人无须担心,东家身边的小厮都是心细会照顾人的。”
柳眠棠微微一笑,不再言语,继续举步往前走去。
大燕民风开放,大多女子出行都不戴兜帽,尤其地处江南,更是短衣长裙,雪颈媚颜展示人前。
眠棠入乡随俗,也是如此。可是她个头高挑,五官明艳,今日又淡施粉黛,在街市上着实的惹人,引得周围的路人摊贩频频回首而望,小声议论这是哪家的娘子。难不成是天上的仙子下了凡间不成?
偏偏官人所定的布行,正处灵泉镇最熙攘之处,是以跟随在柳眠棠身后之人,也是越聚越多。
以至于李婆婆护着她一个,有些寸步难行了。
灵泉镇里商贾多,那烟花巷子也多,浪荡子更是无数。见脸生的佳人落单,身边并无男丁跟从,肯定不是什么大户的夫人小姐,便大着胆子上前调戏。
“敢问小娘子这是往何处?玉笋似的脚儿可别走得肿了,本公子有软轿一顶,若是不嫌弃,可跟我挤一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