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
作者:安妮薇
简介:
【古代悬疑 权谋江湖,女主扮猪吃老虎】
【双面疯批女*手VS心怀反骨大权臣】
自从上了顾荇之布置好的那艘“贼船”,花扬觉得她的刺客生涯简直可以用“屈辱”二字来形容。
刺*证人落入诱捕圈套,无奈重伤身退;
夜探陈府被人撞个正着,行动一无所获;
假扮他故去好友妹妹身份,原想进了顾府再伺机而动,不料被人识破,还没等她玩够就只能留之大吉。
花扬自认为不过是偷了点情报、耍了点心机,没想到撩拨得苦主顾荇之穷追不舍,提前知晓偷袭计划来了个瓮中抓鳖……
顾荇之低语:“你可知偷心纵火,是个什么罪名?”
精彩节选:
莺花三月,盛春如锦。金陵的秦淮河畔华灯初上,月色泼地如水,江面微波粼粼。两岸金粉楼台,灯火倒映水波,像无数滚动的暗火。
“阿嚏——”
朱栏边上,花括看看一旁四处摸索着绢帕的女子,颤巍巍地递去了自己的袖子。
“师姐……”他紧张得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你要不要用我的袖子将就一下?”
河风将两人所站的檐下灯笼吹得晃荡,光影斑驳划过女子那张被面纱遮住一半的脸,花括对上眼前女子的浅眸,心底一颤。
饶是相识数月,他依旧害怕看她的眼睛。
可那明明是一双极美的眼。浅棕色的眸里染了金,波光流转之间,十丈红尘都黯然。
花括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背脊生寒。面前的女子没有去接他的袖子,于是他顿了顿,识相地收回了手。
“叫花扬。”身侧的女子淡淡开口。
“好……花扬……”花括点头,袖子里的手暗暗攥紧了几分。
“呵……”她一声轻哂,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局促,只是淡然开口道,“你不是说你*过人,手脚干净得很?”
“我、我……我没有骗人!”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花括伸长脖子,说出今晚音量最大的一句话。
花扬没有接话,只一眨不眨地注视这眼前的小少年。良久,嘴角漫开一丝嘲弄的笑,她移开了视线。
花括梗着脖子,将涨得通红的一张脸努力抬了抬,又道:“陈相的小厮逃跑,真的只是个意外!”
“呵……”
还在竭力挽回“尊严”的少年喋喋不休,混着周围各样的喧哗和“人味”,让她又格外烦躁了几分。
百花楼已经落魄到这种程度了么?什么歪瓜裂枣的废物都敢往自己手底下送?
花扬吸一口气,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动怒。然而下一刻,一只莹白的手便准确地扣住了少年的咽喉。
“唔、唔……”所有的声音都被她倏然捏碎,眼前的人满脸惊恐地看她,喉间不自觉地发出嗬嗬怪叫。
“刺客的大忌就是手脚不干净,*人留活口。”她冷声道,更使力地将人拉近了些,俯身逼视花括已然布满血丝的眼,“听好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擦屁股。”
没有明显的恫吓,却吓得花括憋着泪点头。
又等了片刻,花扬才松掉施加在那两条逐渐微弱的脉搏上的力道,继而眼疾手快地拎住身形不稳的花括,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来了。”
视线尽头,一个身着暗色春衫的男人将手上的折扇一甩,不动声色地遮住了脸。他的动作极快,但快不过花扬的眼力。
她记得,这人是当今朝中刑部尚书的侍卫覃昭。
据楼里的消息,几日前刺*当朝宰相陈珩时,从花括手底下逃掉的那个小厮今夜会在这里跟覃昭碰面。为防他透露出什么对百花楼不利的消息,他们得在两人碰面之前解决掉那个小厮。
“走。”花扬轻喝。
两人扮成秦淮河畔常见的花娘和小倌,跟着覃昭上了一艘紧靠河岸的画舫。
二月初二龙抬头。
今夜是金陵一年一度的龙灯节。每到此时,河上便会有百艘灯船停靠,首尾相连,宛如江中火龙。游人可以登船赏灯,小贩可以登船做生意。此时船舱里正传来歌乐管弦,混着周围男女倚栏言笑的声音,一片声光凌乱。
两人跟着覃昭越走越深,已然到了河中央的画舫。岸边那些明晃晃的大灯笼,渐渐变成星星火火的一点。
花扬骤然停下脚步。
方才那些刺鼻的脂粉味不见了,空气中只有湿漉漉的水草气息,生冷异常。
常年面对刀光剑影的直觉迫使她飞快地将四周环顾了一圈,发现除了舱内奏乐的歌姬,舱外不知何时起,竟然见不到一个女子。
她心头一凛,下意识去拉面前的花括,然而却抓了个空。只见花括已经从腰上抽出软剑,朝着前头一个从小舟登船的人冲了过去。
“铖——”
是金属擦挂的刺响,一切都像是早有安排。
“刑部办案,姑娘快请回避!”
花扬忽觉手臂一紧,被身后一人暴力推开,踉跄一步到了包围圈之外……
作为一个刺客,却被围捕的人忽略,花扬一时有些百感交集。可是眼见前头露面的暗哨越来越多,一息之间已经把花括那个蠢货围了个插翅难飞,那颗不服输的心好似平静了一点。
她虽喜*戮,却一向讨厌麻烦。故而她撇撇嘴,顺走小摊上的一块糖饼,收工。
“师姐!”
身后响起一声惊天大吼,刚入口的糖饼险些捅到嗓子眼儿。
“师姐救我!”
又是一声夹杂着啜泣的哀求,听得花扬牙关一紧,嘴里的糖块破碎,发出“喀嚓”一响。
身后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官兵的包围应声扩大了一圈,将她也生生围了进去。
早就跟楼里说过了,她出任务的时候不需要别人协助、也不喜欢有人跟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蠢货。
眼前倏地一片冷色将她的思绪打断,花扬仰身一避,只见一道剑锋从面门掠过,快得让她来不及取剑。
看来这次,刑部是动用了难得一遇的高手。
那只咬掉一半的糖饼从她嘴边掉了出去,面纱上的那双眼睛忽地流光熠熠。
“师姐!”花括趁着众人对峙的间隙挪到花扬身边,颤着声说话,却被她一个手势制止了。
下一刻,官兵齐齐向着两人攻来。
数道白光如雨而落,花扬闪身一翻,躲到糖饼摊后,随手抄起小贩挂招牌用的长棍,一个空翻跃了出去。
“啊!”
随着她落地的闷响,面前官兵惨叫出声。他右足上插着的那根木棍此时成了花扬的支点,她撑臂跃起,洒金石榴裙在月下波光中晃出动人心魄的弧度,像一条水中游弋的长尾锦鲤。
水声哗啦,一朵朵巨浪开在灯火葳蕤的秦淮河面,脚下的船跟着猛烈地晃了几晃。
“师姐你真厉害!”
“闭嘴!”花扬毫不客气,一跃闭,长棍就势一甩,又是数道惊响。寥寥几招已是*得官兵人数减半。
如此凶悍的武力,自然吸引了绝大多数的目光,一时间,所有官兵几乎都只朝着花扬袭去。
铮鸣之中,一道凌厉白光忽至,花扬提棍去扫,触及白光的一瞬,巨大的力道震得她虎口欲裂,木渣飞溅,几乎要迷了她的眼。
再一睁眼,却见袖子不知何时少了一块。光洁的肩臂裸露出来,像一块白玉,泛着微微汗湿的光。
面前的人似乎没料到会看见如此一幕,手上一顿,剑锋便失了速度。
就是这一个晃神,花扬利落地抽出腰间软剑,侧身一闪,来到覃昭身后。
“别动。”她额间细汗密布,吐息热气氤氲,“让他们把剑都放下。”
身前的人依言扔掉手中的剑,挥挥手,船上的官兵继而收起手中的武器,都进了船舱。船板上只剩下她、花括和被她架着脖子的覃昭。
“你们跑不掉的。”覃昭倒是淡定,对着岸边挥了挥手。接着花扬便看见河边水楼上、堤坝旁,围上了更多星星点点的光。
“咚!”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稳稳扎入三人面前的木板里。
花扬一梗,觉得这似乎是她见过的朝廷对待刺客的最盛大场面了……也不知该喜该忧。
“那依官爷说,我们该作何选择?”
女儿家嗓子本就娇软,那声“官爷”更是叫得莺啼婉转,任谁听了都会酥上几分。然而身前的男人却不为所动,只冷冷道:“束手就擒。”
“哦?”花扬哼了一句,声音不辨喜怒。她思忖片刻,转头示意花括跟上,两人架着覃昭往船檐挪去。
“等下我数到三,我们一起跳下去。”
花括怔了怔,求证道:“跳河?”
花扬懒得解释,兀自开始数数。
“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二!”
闷哼与水声同时响起,似乎有人被刺伤了。
耳朵被涌入的河水封住,只能听见隐约的刀声剑鸣。她睁眼,看见身后河面上燃起的熊熊烈火。身边有箭矢“咻咻”擦过,但入了水,到底是失了准头和力道。
花扬从来都不是一个讲义气的人。她连亲人都没有,更何况是朋友或师兄弟。她从未想过真的要与谁同生共死,更不会为了别人搭上自己的命。
洒金的石榴裙入了水,悠悠散开,像无声晕染开的金红油彩。
她解下厚重的外袍,独自向更深更远处游去。
“长渊……”
“顾长渊……”
顾荇之怔了怔,听见有人叫他的字。
他睁开眼,看见的却是秦淮河上大火熊熊,烧得无法无天。
然而这样一片杂乱之中,女子于水火之中倏然跃出。一角金红由水面无声地散开,像是残垣断壁之间悠然开出的一株野尾红。
水珠沿着她莹白的背滚落,挨着两扇翕动的蝴蝶骨,在腰窝处消弭,流畅的背部线条,像一尊白玉凤尾瓶。
女子回身,似隔着梦境对上他的视线。
“嗬——”
顾荇之按着胸口,猛然从书案前惊醒。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灯笼的光透过夜色和窗纸围拢过来,他怔了怔。
“郎君?”是老管家福伯的声音,似是担心扰到他,声音格外轻,“秦大人求见,说是有……有要事。”
面前的门被猛地拉开,福伯看见后面那张满是憔悴的脸——如画的眉眼间,是泛着冷意的白,像一抹落入松涛竹影的月色,拖曳出几分倦弱。
福伯一愣,只觉得心疼。
世人皆赞“南祁有百官,荇之世无双”。可他家大人自打七日前,当朝宰相陈珩在宫前道被刺*之后,就没有好好休息过……
“哎……”福伯提着灯笼跟在顾荇之身后,幽幽叹出一口气,不留神脚下一个踉跄,往前栽倒在顾荇之背上。
“小心。”
福伯心中正是忐忑,却觉臂间一紧,手已经被顾荇之扶住了。
“拿着吧。”顾荇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手炉递给他,“春夜寒凉,以后值夜的时候都带着。亥时以后就不必等我了,先歇吧。”
“这怎么使得!”福伯骇道,“哪有主子不歇,下人先歇的道理。”
顾荇之只是淡淡说了句“无碍”。
福伯正想着怎么劝说,手上一松。顾荇之将他手里的灯笼接了过来,对他挥挥手道:“去睡吧。”
“诶……”福伯知道他家大人的性子是说一不二的,便也不执拗,转身去了。
堂里点了几盏昏灯,顾荇之灭掉灯笼里的火,推门而入。里面的人并不多,只是为首的那个一身素衣染血,生生将一袭天青色都染作了紫蓝。
“你受伤了?”手里的灯笼被扔到地上,顾荇之扶住了秦澍的手。
“我没事。”秦澍惨然一笑,反手握住了顾荇之。那只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留下深褐的纹路。
“诱捕……”秦澍微顿,道,“失败了……”
顾荇之微蹙了眉。
“刺客有两人,其中一人弃了同伴逃跑,另一人……”
顾荇之没说话,盯着他的眸子沉如黑夜。
秦澍避开他的目光,叹息道:“另一人于乱中被飞箭射死。”
“怎么能让他死了?”
“因为……”秦澍哽咽,抓着他的手更紧了三分,“因为逃走的人劫了覃昭做人质,临走时将他推给了另一个刺客。那刺客慌乱间拔剑刺伤覃昭,岸上的人见状便下令放了箭。”
顾荇之一怔,似是想明白了什么,眼神由秦澍手上的血迹移开,在堂上人中扫视一圈。
他回头看向面色凝重的秦澍,唇齿翕合:“这血是覃昭的?”
秦澍缓缓地点了头:“大夫已经看过了,可是伤在要害,又失血过多,已经殁了。”
他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一个染血的锦囊交给顾荇之道:“这是他临终前托我交给你的,请你帮他去寻一个人,至于是谁,他说你自是清楚。”
顾荇之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忘了什么——今天是覃昭的生辰,他记得两日前,覃昭曾眉飞凤舞地跟他说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等到生辰这日就去接她回来。
所以,若不是他让覃昭参与这次诱捕,今日覃昭是要去接自己妹妹的。
顾家三代单传,他与覃昭自幼相识,在国子监做了十年同窗。覃昭习武,他从文。少年张狂、鲜衣怒马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
“长渊……”秦澍摊开他的手,将那封信放了上去,压抑着道了句“节哀”。
顾荇之回过神,什么也没说,十指紧握,默默将那封信收进了广袖。
秦澍缓了缓,复又开口道:“今日那逃走的刺客选在船灯下跳河,混乱中箭矢射落灯笼,将秦淮河上的灯船点燃。百姓虽无死伤,但好歹是看了刑部的笑话,与其等到明日被吴相的人冷嘲热讽,我打算现在就进宫……”
顾荇之明白秦澍的意思,温声道:“我与你同去。”
陈相于七日前在宫前道被刺*,于朝堂无疑是惊天一浪。
堂堂宰相,竟然死在了下职回家的路上。徽帝震怒,下令彻查。
而朝堂如今党派林立,其中最不对付的,就要数宰相陈珩主导的主战派与副相吴汲主导的主和派。主理这差事的人,便众望所归地落在了向来中立的中书侍郎顾荇之身上。
顾荇之知道,当今之重,查案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如何稳住本就已经水火不容的战和两派。
马车在正丽门前停了下来,两人由小黄门引着去了勤政殿。
宽敞明亮的寝殿内药味浓郁,静谧的室内燃着助眠的安息香。九龙戏珠的屏风后,坐着一人,看样子正在喝药。一只嶙峋的手扶着白瓷碗,他听见帐外的动静,捂唇轻咳起来。
“臣参见……”
“免了。”徽帝摆摆手,示意两人起身。大黄门将两人引至屏风后看了座,便躬身退了出去。
顾荇之的目光落到徽帝手边的那一碗药汤上。
徽帝自幼孱弱多病。太子时期常病到卧床不起,二十有八才得了长子。故而继位这十多年里,也是病着的时候多,朝中诸事也多交由陈珩和吴汲处理。如今陈珩一去,政事的担子压下来,似乎又犯了旧疾。
“方才城防司的人来报,今晚的事朕已经知道了。”徽帝的语气是淡而倦的,听不出来什么。
“请皇上责罚。”秦澍撩袍跪了下去。
对于这个外甥,徽帝向来是宽容的。可这一次,他却良久地没有让秦澍起身。
殿内沉默了半晌,徽帝才道了句:“诱捕一事本就是赌,意外并不算什么大的过错,子望不必自责,只是……”
他语气一顿,看向顾荇之道:“朕也是至今才知那所谓的随侍是覃侍卫假扮的,这一招引蛇出洞,顾卿倒是连朕也瞒了。”
“回陛下,”顾荇之闻言,亦是俯身跪了下去,“微臣这么做,一是顾及龙体,不愿皇上为此等小事忧虑;二来……”
顾荇之一顿,笃定道:“臣怀疑刺*陈相的人,是朝中重臣之一。若是透露出此次接头只是假意诱捕,怕难以成事,这才自做主张。还请皇上责罚。”
耳边响起“叮”的一声脆响,是白瓷相碰的声音。顾荇之抬头,只见桌上的药汁溅出大半,徽帝的面色白了三分。
“顾卿何以见得?”
顾荇之安生跪着,一拜,道:“陈相是七日前在宫前道被*的。据他府上的仆役说,陈相于当夜驱车进宫是与陛下讨论军防一事。府内执勤的记录上显示,他带了两人随行——一个车夫、一个随侍。
“可案发后不久,便有巡城禁卫发现几人尸体,其中陈相颈部一剑、胸口一剑,车夫当胸一剑。仵作验过,称两人伤口发黑,因是剑上淬毒而致。
“这说明了凶手是有备而来,他们非死不可。然而面对如此狠辣的刺客和精心布置的*局,执勤记录上的那个随侍却能死里逃生,且任刑部、大理寺连日搜寻都查不到任何线索。”
“那随侍有可能是凶手吗?”徽帝问。
顾荇之没有否认,只道:“七日已过,那名随侍逃脱后不报官,不寻求帮助,臣猜测他若不是凶手,至少也该知道些内情。可是臣对照记录和尸体之后发现,陈府的家丁名单中,根本就没有随侍这个人。”
“所以?”徽帝蹙眉。
“所以,这太反常了。”顾荇之道,“陈相深夜入宫,身边竟然跟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随侍。莫说他是当朝宰相,饶是哪个富商大贾深夜出街,怕也不会如此大意,明晃晃将自己的命往别人手里送。”
徽帝直起身来,看着顾荇之面色凝重了几分。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顾荇之笃定,“那人,陈相是认识、且信任的。”
此话一出,徽帝和秦澍具是一怔。
陈珩官拜一品,能获取他信任的人本就不多,且个个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那个随侍很有可能是受人指使。
故而只要放出消息,让幕后之人以为那名随侍倒戈与刑部合作,或许使个打草惊蛇的法子,就能将蛰伏于乱草之中的毒蛇逼出。
“信任”二字,永远是可以利用的把柄。
没曾想诱饵有用,鱼却跑了。
呵……真是尾滑手的鱼。
徽帝久未从顾荇之的推测中缓过来,良久,殿上才响起他的声音:“以顾卿之见,此人对陈相动手,目的为何?”
“臣不知。”顾荇之坦然道,“目前线索太少,臣不敢妄加猜测,只是……”
顾荇之一顿,继续道:“只是臣以为,陈相身份特殊,除开朝中与他政见不合之人外,许是该提防着北梁的细作。”
白瓷碗磕到龙案,发出脆响。晚风掠过,拂动了殿内的烛火。
“嗯……”徽帝点头,只道了句,“朕知道了。”
“那不扰陛下歇息,臣等告退。”顾荇之与秦澍对视一眼,俯首要拜退。
“顾卿你留下。”徽帝拾起龙案旁的一方白巾擦了唇边的药汁。
“是。”顾荇之应声,秦澍俯身退了下去,大殿中只剩下君臣二人。
徽帝眼神落到一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温声道:“顾卿十六高中状元,入朝为官,至今也有快十年了吧?”
顾荇之没想到徽帝突然提及此事,怔愣片刻,却还是恭敬道:“回陛下的话,今年就整十个年了。”
“嗯,二十六了。”徽帝点头,若有所思,“在我朝二十有六还孑然一身,没有娶妻纳妾,别说是身居三品官位,就是寻常百姓商贾之中也难得一见。
“顾卿可有为自己的婚事考虑过?”
顾荇之一怔,眼中深色略有怅惘,对徽帝道:“臣向来深居简出、不喜与人结交,这么多年一个人也习惯了。再说顾家家规森严,若是要娶妻,只怕会委屈了对方姑娘。”
徽帝笑道:“顾卿这是妄自菲薄了。顾家百年良名,出将入相之人数不胜数,莫说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就算是皇室宗亲,能嫁入顾家也能算得是个好归宿。”言罢他故意一顿,道,“顾卿说是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任顾荇之再如何装糊涂也是知晓了徽帝的意思——这是要招他做驸马。
徽帝长女嘉宁公主如今十五,正是该谈婚论嫁的时候。倘若徽帝执意要赐婚,又岂是他一介臣子能推辞得掉的。
思及此,顾荇之只能撩袍一跪,道:“微臣谢过皇上,只是覃昭才于今夜过世,他与臣自幼相识,臣一直将他视为兄弟。现下讨论臣的婚事,令臣实在惶恐,还请陛下恩准臣能够为兄弟服丧。再者……他还有一胞妹流落在外。臣答应过他,要替他将人寻回来。只怕是会惹公主误会,平白委屈了公主。”
“覃昭还有个妹妹?”徽帝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惊诧。
“回陛下,是。”
勤政殿内又陷入沉默。
徽帝怔怔地看向顾荇之,良久,才开口道:“顾卿与覃侍卫兄弟情深,如今谈婚论嫁确实不妥。既然答应了要替他照顾家人,那你便去吧。嘉宁这边,朕再劝劝。”
顾荇之松了口气,拜谢之后便俯身退了出去。
行出正丽门已是后半夜。车马行过漫长的宫前道,月色清辉,落在被磨得光亮的石板上,亮得像层层水波荡开。
顾荇之取出怀中那个沾血的锦囊。
“哗啦——”
无边月色的另一头,水波上的皎洁被美人乌黑的发顶破开,变成一池碎光。
净室里热气氤氲,濛濛水雾中蒸腾着清新的草药香气。水珠映着烛火,从美人密如蝶翼的睫毛滚落。花扬将手臂挂在池沿,悠长地叹出一口气来,看向对面那张半人高的水晶镜。
凝白如玉的肌肤,被热气熏出几分浅粉,像初春时节含苞的桃花,潋滟出无尽的娇媚。浓密的乌发高高盘起,鬓边有几缕耳发贴着纤细的脖颈,衬得那肩颈曲线绰约而流畅。
当然,若是没有身后那只穿着短靴的脚就更好了。
“你来做什么?”花扬没有回头,依旧欣赏着镜中的自己。
花添习惯了她这散漫的态度,没有回她,兀自走到一旁的衣架边,取下上面挂着的一件睡袍扔给她,冷冷道了句:“穿好衣服出来。”
花扬倒也不恼,接了睡袍往身上一拢,披水而出。
行出去的时候,花添已经在罗汉榻上坐下了,手边是一盏刚满上的新茶。花添的食指动了动,将茶盏往外一推,道:“坐。”
“不。”
花添蹙眉,不可理喻地抬头看花扬,见她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又柔和地道了句:“我说坐下喝茶。”
“我说我不。”
花添一噎,知道她一贯的性子,懒得纠缠,端着茶盏呷了一口,才抬头看着花扬道:“花括死了。”
“哦?”对面的人动了动眉毛,毫无惊讶,“还真是意外呢。”
花添闻言放下手里的茶盏,声音冷了几分:“你把他留给了官府的人。”
“不然呢?”花扬反问,“我把他和自己都留给官府的人么?”
花添又是一噎,片刻才道:“这一步走得太凶险,你就没想过万一他没死怎么办?”
“哦,”花扬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你绕这么大弯子,就是想跟我说花括死了真好?”
花添觉得,这天是聊不下去了。她干脆放下花括这茬,言简意骇道:“楼里让你退出这项任务。”
“什么?”对面的人这才有了情绪起伏,声音都高了三分,“我的任务,从没有半途终结过。”
“不是终结,”花添一顿,抬头淡淡道,“有人会接替你。”
不出她所料,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烛火下颤了颤,迷离的光暗下去,亮起几分掠食者的凶悍。
相识十几年,花添自然知道眼前这人的痛点。
她专注、独立、冰冷,善于伪装且武艺精湛,天生就是个完美的刺客。可与所有的天才一样,她同时也自负、骄傲、不愿与人合作,强烈的胜负欲促使她不容许自己的能力受到任何质疑。
果然,花扬走近了罗汉榻,对着她微微压下身体,嗤笑道:“没有人能从我手里抢东西。”
花添忍不住往后仰起头:“这是楼里的意思。”
“哦……”方才还*气肆溢的人,转眼便换上了委屈的神色。
她侧身从罗汉榻底下取来一卷锦布包裹的画轴,乖巧道:“这是我上次在扬州,置重金所得的范宽的《雪山萧寺图》,师姐若是喜欢,就当师妹孝敬师姐的。”
言闭,花扬借着烛火,将画卷展开在坐榻的方几上。
上次,置重金……花添很快抓住了关键。
因为上一次花扬的任务是刺*扬州首富。据官府称被害者死后,有人一把火烧了他的藏宝阁,无数奇珍异宝化为灰烬。
然而,他们在废墟里发现了一块金锭子……
花添霎时对这个不着边际的人有些头疼,一时只推开她的手道了句“没用”。
“啪!”她被花扬反手擒住了腕子。
花添一瞬便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右手食指在腰间一扶,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已经嵌在了两指之间,朝着花扬的面门毫不犹豫地划了过去。
花扬翩然后仰,寒气擦着额前飞过,一缕青丝落地。
她一怔,唇角的弧度未落,眼中也泛起晶亮亮的光,像孩子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物什。
花添听见她笑了一声。
室中烛火一闪,风声呼啸而至,动作快到花添根本看不清楚,只能本能地向着侧边一避。一声脆响,她的余光看见方才自己坐着的那张罗汉榻一角,就这么被狠而准地掀飞了!
这个疯女人!
都是同门,见面总要留三分余地。花添本不想动手,却被花扬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给彻底激怒了。还未等她反应,又是一阵急而快的掌风呼啸而至。花添干脆也不留情面,将指间寒光往前一送,露出手里两寸长的一道白刃。
房间里光影憧憧,烛火飘摇如遇烈风,你来我往之间尽是拳风刃鸣。
“呲——”
罗汉榻一角擦过木质的地面,拖出一道深深的沟壑。花扬腿下一软,失了重心,整个人堪堪向后跌坐而去。花添手中的寒刃却未歇,朝着她的肩膀直逼而去!
“哗——”
一道白光骤然挡住了花添的视线,距离她手指锋刃不足半寸的地方,她看见了方才那副《雪山萧寺图》。
陡然一个急转,刀收住了,随之而来的却是脚下失力和后颈的酸痛。
一声闷响,花添倒了下去。
这边,花扬缓缓甩着酸痛的手,扶了把险些被卸下的肩头。
若不是她今日穿着睡袍,且没有武器,她要赢花添犯不着用这样的诡计。
不过她知道自己这师姐有两个毛病:一是爱雅,书画琴棋都是她的宝贝,是可以舍了命去护的。
这第二个嘛……
她走到花添身边,俯身在她随身的行囊里摸出一张印有花图腾的信函,抖开,一双眸子亮起来。
啧,师姐还是喜欢把任务随身带着。
“大人!”
距离金陵五十里的江县外,一辆马车被来报的侍卫叫停。车轮碾过山道上的碎石,晃了晃,骤然闯入的天光让顾荇之醒了过来。
覃昭的事他不想怠慢。那日从勤政殿出来,部署好中书省的事务后,他便马不停蹄地上了路。
额角突突跳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了句:“何事?”
外面的人默了片刻,恭敬道:“大人之前遣卑职去江县寻的那个人……有消息了。”
顾荇之闻言倾身过去,掀开车幔,看见侍卫一脸的凝重。
“地址上的那户人家确实有一个女儿,”侍卫抱手,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是……几日前,那家人遭了山匪。老两口被*,他家的姑娘下落不明,许是被山匪劫走了……”
气氛空滞了一瞬,片刻后顾荇之命人拿来了马鞭。
月白色长袍翻飞,他利落地踏上马镫,双腿一夹,将手中鞭子甩得惊响,道了句:“随我去江县衙门问问。”
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江县,来到县衙门外。
顾荇之全副心思都在覃昭交代的事上,将马鞭交给随侍,而后向侍卫使了个眼色。片刻之后,县衙大门全开。两众衙役跑出来,身穿绿色官服的涂知县双手拎着袍裾,脸色铁青地小跑着出来。
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在江县这样一个不毛之地,竟然能见到朝廷肱骨,闻名天下的中书侍郎顾大人。
涂知县颤巍巍地要跪,却被顾荇之抬住了胳膊。
“听说县里出了山匪?”他问话的语气是一贯的平而淡。
事关紧急,顾荇之不想跟他打官腔,故而言毕也没有等他回答,兀自领着一群人便往衙门里走去。
身后的涂知县一怔,更慌了几分。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慌忙追上来,一面给顾荇之引路,一面解释道:“是有这回事……但好在卑职已经派人寻到了那群流匪的藏身之处,于昨日夜间派人将其剿灭。”
顾荇之的步子顿住了,回身看他。涂知县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慌忙道:“这伙流匪人不多,官兵去的时候发现了三具男子尸体。据受害者称匪徒共有四人,除开死者外有一人下落不明。卑职怀疑是匪人因分赃不均而内斗,失踪的贼人*人后携款潜……”
“人救出来了吗?”
“当然,当然。”涂知县应承着,回头示意主簿呈上来一本名册。
“救出来的女子都在这里做了笔录,已经有大半被家人接走了。”涂知县翻开名册,递给顾荇之过目。
目光匆匆在眼前的小楷上扫过,一行又一行,直到名册被翻得见了底,顾荇之也没找到自己要寻的人。
“都在这里了么?”他语气里是浓浓的失望。
“回大人,都、都在了……”
清朗的眉宇沉下来,气氛霎时有些凝固。立在一旁的主簿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向前两步,贴到涂知县耳边提醒了一句。
涂知县犹豫,最终还是小声道:“倒是还有一个人,卑职方才给忘了。”
顾荇之的眼光扫过来,静静等着。
涂知县轻咳两声,嗫嚅道:“被救的女子中,有一人不肯在名册上登记,似乎是惊吓过度,谁跟她说话也不搭理。”
“人可还在府中?”顾荇之问。
涂知县点头:“卑职府上下人不多,昨日一时忙不过来,故而遣了自家夫人去照看一二,人如今还在后院。”
言毕伸手一延,引着顾荇之往后院走去。
正值金陵气温回暖,空气中的冷意被阳光驱散,满园的春色都在斑驳里晃荡。
绕过回廊一角,顾荇之便远远地看见了那个蜷缩在桐花树下的人影。
一件单薄的素衫拢在身上,清淡的颜色,也不知是风在晃还是她在抖,顾荇之只觉眼前这个人就像是一缕轻烟,一阵风都能把她吹散了似的。
旁边坐着个年岁稍大的妇人,端着一碗白粥,正一筹莫展地叹气。
“不肯吃东西?”他走过去。
那妇人看见顾荇之,怔了怔。
一旁的涂知县赶紧提醒道:“顾大人问你话。”
妇人这才反应过来,将手里的白粥递到顾荇之面前,点头道:“不仅不吃饭,从昨夜折腾到现在,连觉都不睡。府里的下人守了一夜,实在熬不过,这才换了妾来。”
顾荇之“嗯”了一声,眼神又从白粥移到那蜷缩着的人身上。
“辛苦夫人,”他温声道了一句,“这里我来吧。”
窸窸窣窣的脚步过后,小院里安静下来。
顾荇之走到她面前,看见那团“轻烟”往后挪了挪,像是在害怕。他便干脆曲下一条腿,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顾荇之的身型比她高出许多,饶是如此迁就地蹲着,视线也只能落到她的发顶。再加上她埋着头,两鬓的青丝垂下,将本就不大的脸又遮去一半。
落日的余晖浅浅,歇在她的眉眼里,浓密如扇的睫毛化作两只翕动翅膀的小蝶,一颤一颤,仿佛适才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
顾荇之不是个滥情的人,但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起了些许怜惜,便尝试着放缓语气道:“这里是县衙,你很安全。”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眼前的人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一只纤细的胳膊牢牢扶着身旁的桐花树,抠在上面的手指泛着浅淡的白。
顾荇之倒也不恼,挪近了几寸,继续试探道:“你认识覃昭吗?我是他的朋友。”
对面的人依旧沉默。
他耐心地等了须臾,从怀里拿出覃昭留给他的锦囊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银制长命锁递到对方眼前。
覃昭说过,这锁是幼时他父母专程打造的,一把叫长命,一把唤百岁,兄妹两一人一块,妹妹走失的时候就带着。那一年覃昭七岁,她两岁。
虽说事情过了这么久,一把银锁兴许不会一直跟随走失的幼妹。但顾荇之觉得,两岁的孩子也许能记得些重要的事,比如这把能助她找回家人的银锁。
可对面的人看了眼他手里的银锁,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顾荇之见状,便知道自己不能操之过急,想着暂且作罢,还可以从长计议。
然当他起身离开之时,一滴温热的液体却正正落在了他拿着银锁的手心。
一滴、两滴、三滴……
顾荇之这才发现,面前女子的眼泪在下颌处汇集,正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她哭了。
顾荇之怔忡,一时也不知该喜该忧。
“你认得它对不对?”他问,将银锁又往她面前递近了些。
这一次,眼前的人没有避开。可她依旧对顾荇之的话没有反应,只是无声地、扑簌簌地落着泪。
半晌,她才缓缓抬头,在黄昏不甚明亮的光影中对上了顾荇之的视线。
四目交汇,顾荇之只觉呼吸一停。眼前的场景幻化成她身后的桐花树色,他的意识开始恍惚。
“长渊……”
“顾长渊……”
梦中那个人又出现了。
她看向他,眼里的火光溅出来,烧红了漫天晚霞。
顾荇之只觉脚下踉跄,赶紧去扶身侧的树,抬手之时触到一抹温热。他的手被眼前的人抓住了。
柔软而细腻的触感将他包裹。许是因为紧张,她的手指上有一层薄薄的汗,一双还泛着红的眼紧紧盯着他,一动不动。
顾荇之这才找回几分清明,对她抱歉地笑笑。
然而她却没有放开顾荇之的手。见他无恙,那双眸子便恢复了方才的平静,继而摊开他的掌心,写起字来。
直到现在顾荇之才反应过来,方才她为什么没有搭理自己。原来她是个哑巴。
可他并没有听覃昭提起过这件事。
手心里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思绪就此被打断。
她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垂着眸,小心地扶着他的手,用那纤细的手指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地写着字,专注而虔诚。
她的手很软,手心温热,指尖出了汗,带着些许凉意。手指划过他掌心的时候有些颤抖,像轻飘飘的羽毛。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手——不像寻常女子那样蓄着指甲,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不施蔻丹、干净清爽,保留着指甲本该有的粉和白,让人想起三月里春桃的花瓣。
最后一笔写完,顾荇之看见她抬起头,眉眼微弯,琥珀色的浅眸微亮,看着他努力做出一个嘴形:窈窈。
她说她叫窈窈。
那是覃昭胞妹的乳名。
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翳仿佛被她的笑吹散,露出背后的一线天光。
顾荇之牵了唇角,告诉她:“我姓顾,名荇之,你哥哥覃昭将你托付给我。今后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她乖巧地点头,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
顾荇之一愣,并未挣脱,只是回头看她,眼里的光很柔和。
春日傍晚的最后一点霞色,透过两人头顶的桐花洒落,在眼前男子的身上留下浅浅的金辉,映出他眼里的一泓秋水。
花扬笑起来。
顾荇之,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