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
在此意义上,《小径》跟卡尔维诺的其他作品一样,是精心构建的结果:“并非一个孩子讲述了一个新鲜、质朴的故事,而是一个知识分子精心构造了这个故事,他想让人们如同第一次看世界那样看到这个世界。他野心勃勃,因为他似乎以帕韦泽式的神话诗意为目标,让作品达到一种‘永恒标准下的绝对价值,正因为这个价值固定不变,它才不断焕然一新(exnovo),呈现出多意的、象征性的面貌’ 。他选择将这一野心系于顽强不屈的民众,在被谈论得最多的这段国家历史中,他们是主人公。这意味着作者希望通过对比(contraste),而不是道德说教,呈现人们在认识自我、认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时所遭遇的困难。这位知识分子不会说应该做什么,他只是描绘他的所见,从而激发思考。”
02
做出这一选择,也是在有意维护一种伟大的意大利传统,那是短篇小说的传统,也是诗歌的传统,但不是长篇小说的传统。
长篇小说这种体裁直到19世纪初才被引进欧洲大陆,引进的人中有福斯科洛这样的译者,也有曼佐尼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身处的文化,在根源上对于意大利文化的参照既不深入,也不唯一。故事是短篇小说的一种变体,而法语中的“故事”只能部分表示这个词的意思,正如两国间的传统也有差异。由于其动词形式是“raccontare”(告诉、讲述),“racconto”带有寓言的气息,而寓言在被书写之前,首先来源于一种口头传统。这个意大利词语所包含的口头意味,在法语词汇里几乎变成了另一种意思。
事实是,卡尔维诺喜欢讲故事,他全身心投入这种寓言形式当中。可以说,他从未停止书写寓言,或者说从未放弃用一个寓言作者讲述寓言的口吻说话。
他用这样的抉择回答他是否属于经典传统的(政治)问题,用葛兰西的说法,他以此使自己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为一种无论如何都始终存在于意大利文学文化中的体裁重新注入活力。卡尔维诺也用这种方式化解如何在故事面前承认那个自恋的“我”的困惑,他的说法是:“问题在于给那个在现代作家看来十分累赘的人物‘我’一个位置。”
卡尔维诺和家人
既要制造距离,也要制造必要的精神快感,办法便是借助游戏。让·斯塔罗宾斯基在为作品集所作的精彩序言中,谈及了卡尔维诺的作品所传递的愉悦:“对叙述的痴迷是卡尔维诺作品的首要特色……所有能让他看故事的东西他都感兴趣:图画书、电影、故事书。他很快便开始给自己讲故事并且产生了跟他人交流的*。故事,就是彼此连接的一些时刻,是在时间的持续中展开的一些事件,它们让人物出现又消失……也就是说,是一些世界,它们跟我们的世界相似,但又与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因为它们发生在别处……读一个故事,就是暂时相信一个需要在讲述中被相信的过去;而读故事的人,那些天真地听着故事的人,因为故事的开头聚在一起,他们知道开头之后会有后来、有结局,他们屏住了呼吸——这是人们常用的说法。”
他继续写道:“急切,等待,对一个假想未来的向往,缠住了这些故事爱好者。不管虚构的故事有多么不真实,故事所引发的期待却是一种绝对真实的感受,一种混杂了失望的喜悦,它终有结束之时,却不想就这么结束,于是要求再从头讲一个故事,再多讲一个故事。人们渴望在无数错综复杂的故事里分清头绪。‘从前’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表达,能够繁衍出无穷尽的故事。每个故事——卡尔维诺非常清楚——都可以立刻被倾倒进所有故事当中,这样故事便永不会结束,从一个故事变成另一个故事,从一个惊喜变成另一个惊喜。”
还是卡尔维诺
03
卡尔维诺已经讲遍了宇宙、城堡、饭馆和城市,他只剩下一件事要做:把这些作品的创作手法,也就是在作者和读者之间实现符号传递的机制解释清楚。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文学界对小说形式的前景多有争论,卡尔维诺似乎想以《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一部致力于叙事制作(poiêsis)的作品——提出自己的看法。卡尔维诺以作者的身份亲自登场,直接对读者以你相称:
你将开始阅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满足阅读的*,需要做一系列的调整并找好姿势:首先,确保跟要读的书单独相处,找一个舒服的姿势,不要太强也不要太弱的光线;不是特别必要的事和物就不要管了,要创造出闲适,就需要有点悲观地放弃其他形式的活动;精神和身体都要投入这本书,走出书店或图书馆时要像攻克了堡垒一样。
一旦完成这些操作步骤,我们便准备好了走进喜悦之中,完全就像与某人开始一段幸福的新关系。我们开始阅读,读者的态度取决于他们是忙是闲:阅读可以在公共汽车上、小汽车上、办公桌前开始,这些情况下的姿势通常对书来说不大恭敬。因此最好在自己家里读,用另外一套标准来评估一下这本刚刚买来的小说,比如书的长度、封底,这样才能终于沉浸到阅读当中,尤其是当我们不太清楚这位作者的这本书究竟写了什么的时候。
依然是卡尔维诺
与其说这是在假设读者和作者通过书建立起一种恋爱关系,不如说是在描写一种引诱与征服的关系,两个不相识的人通过一套编码符号系统相互影响,此处的符号系统就是这本书。翻开这本书的肯定是某位接受过一定教育的读者,这时的他一定处在相对轻松的、不那么紧张的时段和环境,他肯定要循序渐进地读,当然也可以跳着读。
以上就是开始阅读这本书时的大致情形,可该书接下来发生了排版错误造成的页码错乱;通往爱情的引诱关系戛然而止,而且似乎无法补救。不仅页码有错,而且这甚至不是卡尔维诺的小说,而是一位波兰作者的。可这位男性读者现在想读的就是这本书,何况他正是因为这本书才结识了女性读者。
女性读者更清楚地表达了自己对阅读的抱负,男性读者则没有这样的抱负。“她能说清自己的期待和拒绝,是‘一般女性读者’的升华,而且无私的热情让她自豪于女性读者的社会角色。”
两个人都放不下阅读这本书的快感,到其他书里寻找故事缺失的部分,甚至为了凑齐故事不惜转投别的作者。其实,每一章将会出现什么类型的小说,女性读者都已经预告过了:“此外,每一本‘小说’都有个书名,对应于某种需要,因为你接下来读的那些小说的书名也将成为一章的标题。既然书名在文字上要与故事的主题相关联,每本‘小说’就将以其书名去迎合女性读者的期待,而女性读者的期待是她在阅读前一章的过程中形成的。”
全书用十二章讲到男性读者和女性读者终于成婚。在这个事件设定的框架内出现了十个不同的故事,也是十部未完成小说的开头,所有小说的标题组合成了一首奇妙的诗: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在马尔堡市郊外
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
不怕寒风,不怕眩晕
望着黑沉沉的下面
在线条交织的网中
在线条交叉的网中
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
在空墓穴的周围
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他问道,急不可待地欲知下文。
……
内容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