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中国新时期文学编年史,蒋子龙是铁骨铮铮、实至名归的“改革文学”领军人物,其作品应运而生,石破天惊,深刻影响并助推了中国社会历史性的改革进程,成为一代人的精神记忆。此后,蒋子龙的书写姿态并未以先锋、前卫为目标,他风格稳定、气度沛然、笔墨从容,这一切都源自他对于固有文学理念的尊重、执守与自信。
《人间世笔记》是蒋子龙最新出版的作品集。沉浸其间,一种人们熟悉的气场扑面而来,那些律动着岁月潮汐和生命脉跳的音响,来自蒋子龙的“文学频道”。此频道的编排录制,带有刚正硬朗、大气磅礴的“蒋氏风格”,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蒋子龙是一位极具笔墨标识度的文坛硬汉,向来拒绝无病*,他笔下的“雄性”气息与时代脉跳、人间悲欢息息相关,这样的事实,已被《乔厂长上任记》《开拓者》《蛇神》《农民帝国》等诸多作品所印证。近些年,他的写作速度趋缓,固然与年事已高有关,更重要的,他一向崇尚以“干货”示人,而不会用掺水的无感制作面世。在他看来,以低劣的高产充数,是对作家存在意义的不敬和玷污。《人间世笔记》表明,他的写作力道一如既往,激情并未衰减,血性依然激荡,同时,作品融入了更多的入木三分的观察和思考,更多的境界深远的悲悯与感叹。
《人间世笔记》分四辑,主要由小说与散文(随笔)两类组成,总体延续了蒋子龙磅礴、激越而不失深沉、凝重的美学风格,与烟火缭绕的生活现场形成了幽深而精妙的镜像关系。其中小说的篇幅都不长,其构思仍对“任性妄为”青睐有加,人物性格常给人带来“越轨”的意外,却又与生活逻辑构成“自洽”。这个过程中,他注重用描写而不是一般化的叙述推动故事,表现出了深厚、老道的叙事功力。
当下作家的笔墨景观日趋多元,有的在雾中游,有的在天上飘,蒋子龙的文字如坚韧的犁铧,贴着地面深耕细耘。他始终关注的是“人”的境遇,从自己熟悉的工人生活起步,继而瞭望大千社会,体察人间万象,将更多的形形色色的“人”收入自己的小说世界。在他的笔下,人世间的芸芸众生既是社会的主体,更是被置放于复杂命运“关系”中的“这一个”。人物的命运轨迹悬念丛生,有的悬念是故事的“核”,有的悬念则弥漫在扑朔迷离的情节氛围中。把传奇写成日常事件,掌控文字的能力当然是最基本的,但同时更需要具备洞察和解码人性秘密的本事方可透视人性,逼近生命真相。书中有的是真实人物,如郭振清、韩羽、贾大山等,更多则是作家根据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而举一反三的各色人等。即使是寥寥几百言的微小说,蒋子龙也能写得方正大气,扎实深邃。
这类小说多为笔记体,读之像读生活本身。笔记体小说发源于魏晋时期,鲁迅将其分为“志人小说”和“志怪小说”,广义上的“志人小说”多取材于民间,形式上几乎包罗一切用文言体写的志怪、传奇、杂录、琐闻、传记、随笔之类作品,内容驳杂万象不设藩篱。“志怪小说”则多受史书体例的影响,以史家的眼光处理笔记,与文学意义的小说创作有别,暂不论及。值得注意的是,笔记小说往往兼具“笔记”和“小说”的功能,融汇故事与传说、写实与寓言、叙述与议论,为作品提供了自由发挥的书写空间,促成小说的叙事性和散文的自由度彼此渗透,相得益彰。
蒋子龙的“文学频道”永远发出的是有感而发的声音,正如其夫子自道,“当今这个世界多事,每天都有爆炸性的新闻,爆炸性的事故,有的事故里有故事,有的故事里有事故,总体来讲,这就是现实的人间世,我采用的笔记手法,无非是为了更真实的还原当下的人间世”。他从不刻意为小说提供形而上的思辨意味,亦不满足于仅仅讲述一个离奇古怪的俗世故事。《薛傻子》中的村民薛傻子真是傻过头了,“白天在地里傻干,晚上在炕上也傻干”,老婆死得早,他自己养四个孩子,却又傻乎乎把将死的疯女人洪芳救过来,苦撑着熬过最难的日子,傻乎乎活到80岁,算是傻得有福,老天有眼,也应了中国人善恶因果的朴素伦理。《雨夜南瓜地》写一个雨夜,饥饿中的校长摸到南瓜地,“嘴里挂着长长的南瓜秧”,被也来此觅食的两个学生撞见,不仅被长舌鬼的模样吓跑了,还发高烧、说胡话,校长狼狈逃回家,羞耻难当,悬梁自尽,他为挽回校长的声誉而付出生命代价,一个还算良善的知识分子,内心底线一旦崩塌,肉身也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小说里,校长嘴含南瓜秧的细节直击要害,也是细节赋予意义,并成就了小说的价值。还有些小说涉及三教九流,或传奇或荒诞,比如《狓子客》《名医》《道爷》,神有神招,道有道法,细节写实,部分玄幻,但“说了归齐,还是人最厉害”。此类作品语言简约,惜墨如金,氛围的渲染、细节的夸张、效果的灵异,都服务于笔记小说的内在张力。其中,隐约感觉出作家对某些西方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吸收和借鉴,为深化主题起到了奇妙作用。
蒋子龙始终有一种崇尚英雄主义的情结。《印度洋暗夜》写了令人惊魂的一幕:巨轮天觉号正在汹涌滔天的海浪中倾斜,命悬一线,船上总价值少说也有一亿四千万美元,眼看要打水漂,公司老总余乾宁心急如焚,拼力调动和求助一切力量,也没能阻止船的下沉,值班电视中,出现了令人绝望的画面,“南印度洋上雨过云散,风平浪缓。正值午后,夕阳浴波,万顷金光中天觉号只剩下一条白线……”很显然,在现代丛林里打拼,谁也不可能完全避免事故和灾难,关键是如何疗伤,如何站起。余乾宁默默驾车回家,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把自己关在屋里,呼呼大睡了一天一夜,经此大难,他的精神是升华还是坠落?作家没有提及。海明威《老人与海》中有句话,可做参考答案,“一个人可以接受被毁灭的事实,却无法接受被打败的事实”,对于余乾宁即如此,他可以接受失败,却不会被击垮。
我也很喜欢浪漫深情的《桃花水》。来自北京的画家祝冰教授浑身充满军人的硬汉气息,他在黄土高坡采风,遇见纯朴健美的乡下少妇孙秀禾,产生了为之雕塑的强烈愿望,随之诞生了惊世骇俗的冰雪爱情。在物质主义时代,相恋者何以返璞归真,跨越身份认同,创造人性的美和幸福,这才是蒋子龙意欲书写之所在。孙秀禾对爱情是渴望的,也有尊严,“他为什么非要给她留下那张卡?是认为农村人穷,瞧不起她?这让她心里很不自在。其实,她真不想要他的钱,而是想要那个塑像。可她张不开口,实际上也没容她张口,那个疯子抱着塑像就跑了”。如此脱俗之爱并没有发生在世外桃源,却有着童话般的诗意品格。
《人间世笔记》中的第四辑“碎思万端”也是一种别具深味的笔记。“我庆幸还有好奇之心。好奇才行走、阅读、观察、思索,或惊讶,或感动,或受益,都是一种收获。于是才知天下之大,绝非‘小小寰球’”,可见好奇是蒋子龙写作的动因之一。除此,他承认写作的私人性,在“碎思”中,蒋子龙对“自传性”写作又作了进一步说明,“作家分两种:一种是把自己当宝贝,一种是把自己丢掉,又找了回来”。蒋子龙显然属于后者。好奇心源于不老的童心,使他敏于观察新事物,接受新东西,与读者分享其好奇心带来的所见所闻所感。在资讯爆炸的年代,他关注的是知识背后的意义。在他看来,知识只是工具,如果一味从知识出发,人的存在意义就成了问题。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求取知识是为了最终求道,通过知识验证世界的真相,享受智慧与真理。
时下,确有把散文的体量加码做大,搞成知识沙龙甚至学术迷宫的倾向,结果是,知识越来越密集了,学术越来越复杂了,散文中的文学成分却越来越稀薄了。事实上,蒋子龙的好奇心与他善于思考和追问的自觉性有关。对于蒋子龙,未被头脑消化的东西,他不会写,人云亦云跟风的东西,他也没兴趣写。
蒋子龙的“碎思”如同炫目的万花筒,聚集了丰富多样的资讯,这得益于他的读书习惯,“书读得多就可以拥有多种经历,选择多种人生。不打麻药便可以移植生命,将自己的一生衔接前人与古人,这岂不等于丰富和延长了自己的寿命?”读书使他能保持一份清醒,“无非是为了更真实的还原当下的人间世。”这个世界常常真假难辨,虚实莫测,“有真的吗?智者答:灾难是真的,痛苦从不说谎”。他的话题有巨大的包容性,“文明社会的发展过程中,有害变异的遗传概率增加了,基因影响大脑活动,基因变异导致人类智力下降,自19世纪80年代至今,人类的平均智商已经降低了13分。”这类开脑洞、点穴位的“碎思”,在书中比比皆是。
《人间世笔记》体现了蒋子龙一以贯之的笔墨风格,进入晚境,其书写姿态越发从容、通透、睿智、深刻,而又不失令人称快的老辣与使人莞尔的幽默。无论小说还是散文随笔,没有花拳绣腿,没有故弄玄虚,寓繁于简,由博返约,小中见大,缩龙成寸。他不谈风月,不道启蒙,不言是非,不诉恩怨,不唱赞歌,这也正是其“文学频道”的奥妙和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