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黑”并非在社交平台兴起后才有的事情,古人也有,只不过名儿不一样。这中间,因为时间、科技的限制,还是很有不同的。做法上也不尽相同,虽然结局都是不理对方了,甚至不和对方说话了,因为想说也无从说起嘛。但古人明显把“拉黑”这事儿做得非常优雅和高级,态度分明、理直气壮,很有社交指导意义。
现代人的拉黑,是另一种情态,干脆利落嘁哩喀喳,很决绝,但少了那么点味儿,相信生活中并不少见。妙就妙在,现代这种对人“决绝”的方法,对方是完全无备的,相当于只能挨打不能还手,有时候也许当事人完全一头雾水,“自我感觉良好”,还笑嘻嘻的发一个表情过去,没想到他连这虚拟的表情都无法传送。只好一脸懵状!最近网课,很多小学生跟老师聊一句天,拉黑一下,老师发布出去信息,人家还在那里很可爱的说“老师,你怎么不回复我呀,那我把手机还给妈妈,看书去了哦。”这就把拉黑变成了一种顽皮的手段了。
但无论如何,大部分拉黑是以自我为出发点的,也就是我不爽,我便拒绝你。手指一滑,一个人,或者一个朋友,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客观一点说,这种做法,多少有点“有失偏颇”,因为自我情绪左右太多。但也没办法,人就是情绪动物。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喜欢一个女孩子,人家也喜欢你,你甚至准备好了苦等数年,期待未来,但稀里糊涂的不对劲了,你为表达情绪,拉黑了。这里的重点是情绪表达。
古人“拉人”,比现代拉黑高级一点,优雅一点。虽然他们没有社交 app,但他们会很光明磊落地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郑重声明,至少会当面说清楚。最高级的拉黑都是这样的!
比如我们熟知的一种“拉黑”方法,“管宁割席”,这是一个成语了,本身就是比喻朋友间的情谊一刀两断,中止交往,或中止与志不同、道不合的人为朋友。那可不就是拉黑么!但这个“割席”(拉黑)的过程是值得玩味的。管宁,是东汉末年的人,管仲的后人,与平原华歆、同县邴原号为一龙,华歆为龙头,邴原为龙腹,管宁为龙尾。
有一天,他与朋友华歆坐在同一个席子上读书,有个有钱的人的车队刚好从门前经过,管宁不为所动,眼睛都没偏一下,继续读书。华歆却放下书出去观看。管宁就割断席子和华歆分开坐,说:“你不是我的朋友了。”
这就是当面拉黑了。对对方明言,咱们志趣不一样。有人可能会说,管宁小题大做,不久吃瓜看了个热闹么?但实际上管宁已经给过华歆机会了。有一次二人同在园中锄草。看见地上有一片金,管宁依旧挥动着锄头,像看到瓦片石头一样没有区别,华歆高兴地拾起金片,然而看到管宁的神色后又扔了它。
管宁拉黑,绝对没有问题。操作也很优雅,当面直说,态度决绝——“子非吾友也。”
另一个我们熟知的故事是“嵇康打铁拒钟会”。过程很有趣。
嵇康和钟会本来就是朋友,但钟会当了官以后,阿谀奉承,败尽人格,嵇康就不理他了。钟会却很想让嵇康出来跟自己一起做事情。有一天就肥马轻裘,呼朋引伴,惊天动地地去找嵇康了。
嵇康跟另一个朋友向秀两个,穿着小褂短裤,在一棵大树的荫凉下叮叮当当地打铁。钟会上去说话,嵇康和向秀继续打铁,头也不抬,你一锤,我一锤,把铁块打得火星直冒。钟会就在太阳下占了两个时辰,嵇康一直在打铁。还故意把火星子往他身上迸。
钟会很尴尬,只好走了。嵇康却说:“何所闻而来啊?何所见而去?”意思是,你凭啥来,看到了什么怎么又走了呢?钟会也有意思,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听到了该听的,看到了该看的。嵇康啥都没说,继续打铁。
这种“拉黑”都是直截了当,看着很含蓄,但双方都心知肚明的。
拉黑有标准古人大部分时候不会为情绪激动 ,而去拉黑对方的。毕竟他们交朋友不容易。但就算拉黑,也有一定的标准。拉黑一个人,先讨论一下合理不合理。
梁朝的诗人刘峻,就曾写了一篇文章,专门讨论怎么与朋友相处,要不要绝交。名为《广绝交论》。
这篇文字对人与人之相交,说得堪称冠绝古今,也贯穿古今,凡古今之人,无一能逃。其中说,“贤达之素交,历万古而一遇”,素交,也就是我们平常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单纯的“素交”,历万古而一遇。这话确没问题,人与人相交,怎可能平淡如水。交情交情,便是你来我往,才有交情,中国历来的习惯,是你麻烦我一事,我麻烦你一事,一来二去,交情便建立了。
《蜗居》里的宋思明一针见血地说,在某些位置,你不去麻烦别人,别人觉得你不把他当朋友。你只有隔三差五欠人情,你欠我欠他也欠,欠了就得还,你还我还他也还,搅来搅去,一团乱麻,谁也弄不清欠和还的事情,这样,大家便都是同一个船上的人了。
这个船才稳当牢固!
所以,《铁齿铜牙纪晓岚》虽似喜剧,但和珅对纪晓岚说,你以为清官那么好当啊?没人拿你当自己人!可谓深明此理了。
既然“素交”万年一遇,那么更多的是什么?
利交!
这叫“素交尽,利交兴”。
刘峻爱说大实话——人与人都是以利相交。利交又分为“势交”、“贿交”、“谈交”、“穷交”、“量交”。
其中“势交”最要不得。这种人应当立即绝交,果断拉黑。
“势交”就是无下限的攀龙附凤,见人家“宠钧董石,权压梁窦”(有地位)、“雕刻百工,鑪捶万物”(有钱)、“吐漱兴云雨,呼噏下霜露”(有权),便曲意巴结,满嘴都说我甘愿为你死十七八次——“摩顶至踵,隳胆抽肠,约同要离焚妻子,誓殉荆卿湛七族”。
“贿交”就是别人给他好处,他才与人交朋友,衔恩遇,进款诚,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
“谈交”就是嘴上说的漂亮,说起来“涕唾流沫”、“骋黄马之剧谈,纵碧鸡之雄辩”,企图做个满嘴胡柴的自媒体而飞黄腾达,但也谈不出什么高明的东西来,当然也干不了什么实事。
“穷交”就是穷途末路时,对你曲意奉承,蓄意结交,像伍子胥洗清伯裾罪过而使其成了太宰;张耳扶持陈余而使其身登相位。这种人目标太明确,迟早要索取。
“量交”就是奔走钻营之徒,浅薄苟且之辈,与人相交先权衡利弊,谋定而后动,无利可图绝不相交。
刘峻说,这种人没节操,不仁义,跟禽兽没区别,拉黑!
刘峻说,这种人没真心,你成功时围在身边,失势时远走高飞,拉黑!
刘峻说,这种人贪婪,令人厌恶,拉黑!
但刘峻还感叹世道险恶,因为他一个朋友,便是被朋友害的一门尽绝。估计他想把所有人都拉黑了。
战国时的乐毅,被燕惠王猜忌夺了军权,被逼无奈,逃到赵国,后来燕国被打得体无完肤,燕惠王很后悔,写信责备乐毅,说我只不过是受了反间计,但你跑到赵国,忘记故土,就是你的不对了。乐毅回信说: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絜其名。
看来故君子绝交,拉黑固然有,背后大骂对方傻蛋却不必。
高级的拉黑大骂,是当面的。
最高级的拉黑魏晋时的嵇康,也就是当时唯一会弹《广陵散》那个。他有一个朋友,叫山涛,字巨源。山涛也是个有名的人,是“竹林七贤”之一。
这个山涛当了晋朝的大官,嵇康不满意。但他也没说啥。
山涛却没眼色。那时候没有科举制度,当官全凭举荐。山涛本来当得是“选曹郎”,后来要升官,变成“大将军从事中郎”,那“选曹郎”的位置就空缺了。山涛便举荐嵇康来当这个官。
嵇康知道后很生气。但人家在当官,不容易见到,他也不想见。干脆发朋友圈,声明与山涛绝交,从此两不相干。标题是——《与山巨源绝交书》。
这是明目张胆地说,嗨,我拉黑你了。
但嵇康是个文人,内容却写得很谦逊高雅。
他说——性格不同,不能强求。(“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我早都对你说过,我不愿意当官,那时候,我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但我很奇怪,你为啥这么不了解我呢?你凭啥替我的未来做主呢?
听说你又升官了,我愁得睡不着,就怕你不好意思让朋友当农民,自己却独自当官享荣华,一定要拉上个朋友。
嗨,何必呢,这又不是五星级大厨,做菜还需要一个打下手的。没必要 !
然后吧啦吧啦,一直从柳下惠、东方朔说到孔子、老子、庄子。总之一句话,我就是个懒人,放纵习惯了,没办法,改不了,你就让我这样放飞自我吧。我这人坏毛病也多,喜欢睡懒觉,喜欢在郊外掏个鸟钓个鱼,喜欢抱个琴到处乱走。身上虱子又多,搞不来应酬。老母去世,哥哥早丧,孩子还小,而且三天两头上医院,
总之,不适合当官。
赵孟頫《与山巨源绝交书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
我听说好朋友是相互成全的(“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所以,夏禹不强迫伯成子高出来做官;孔子不向子夏借伞;诸葛亮不逼迫徐庶投奔蜀汉,华歆不硬要管宁接受卿相的位子。
这才算真正了解的好朋友,看来咱俩不是的。
便算不是朋友,你也不能因为你喜欢名牌包包,就让我也喜欢名牌包包。一个人自己喜欢吃垃圾烂肉,不能强迫自己的宠物跟着吃死老鼠吧。
你看,说着说着我胸闷的病又犯了,这是老毛病了。我很悲观,我一直在想,如果无路可走也就算了。请你不要让我更加走投无路。
你当你的官,我过我的清贫生活,好好对待我的孩子,时常跟朋友谈谈家常,喝点小酒,弹个小琴,我就很满足了。
就这样吧,我话可能说多了。阮籍从来不说人家的过失,我比不上他,还是忍不住发了个朋友圈,咱们绝交吧。
就此拉黑,不送!
这个朋友圈把山涛怼了个默默无言,自己还感到羞愧,再也不敢去打扰嵇康。
气度娴雅,有理有据,毫不泼妇骂街,可算是最高级的拉黑了!
(按:《与山巨源绝交书》原文很长,本文只取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