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掼蛋，这一度让我特别尴尬。
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儿，大学毕业回到盐城，家乡人民的扑克运动，从“八十分”统统变成了“掼蛋”。什么是掼蛋，为什么要掼蛋，掼蛋好在哪里？掼的是什么蛋？一概不知。于是能躲就躲，能绕就绕。不就是打扑克吗？我不打就是了。
但随着形势的发展，人们把蛋从茶社掼到了餐厅，而且还掼到了餐前。这个变化很合理。饭局嘛，总有人先到有人迟到。先到的人未必都熟悉，与其闲坐着抽烟尬聊，不如打上一牌。
“王主任好”“李主任好”“周主任好”，在老家，不熟悉的人统称“主任”。主任们寒暄、握手、递烟、点火，还有人没到，闲着也是闲着，“来一牌？”“那就来吧！”
一张四方桌，两副扑克牌，四杯龙井茶，主任们两两结对，斗起法来。
要说掼蛋的规则，与“八十分”其实大同小异，至少在我看来是的。大小王、同花顺、炸弹、三拐两，谁的手气好，谁就能技压一头。但在各路主任的手里，这俨然是一次别开生面的社交活动。他们从彼此熟悉的张三谈起，一对3、两张4、三个5拐两张6，四个8、五张9、黑桃同花顺最大。张三好像提拔了，张三好像犯错了，张三跟人跟对了，张三惹怒领导了。手上还有什么牌？远远没到报数时。你还憋着什么招？一张小3吓死你。不是张三是李四，李四最近挺倒霉，开会席卡没放好，领导全得罪了。干啥都不如闲着，小酒一口掼蛋好。掼蛋一局打得好，说明小子有头脑。掼蛋算账算得精，说明干部懂经济。
主任们出牌、抽烟、聊天、喝茶，一气呵成。最厉害的，还能叫着服务员，腾出嘴来把菜也点了。服务员弓着腰、捧着本子，左眼看菜单，右眼盯牌局：好的，萝卜烧乌子、滨海香肠、东台鱼汤面，唉，您这张2可以保到最后呀！
有些方面，盐城人不太瞧得上淮安人，大名鼎鼎的淮安软兜，在盐城硬生生地降格成盐城市阜宁县的特产。但在掼蛋这个事情上，盐城人难有脾气，人家淮安人研发出了掼蛋这种高科技，刷新了扑克牌玩法的新局面，冲出苏北、甩开苏中、横扫苏南、挺进长三角。这份气势，不服不行。但服气，不代表低头。左思右想，盐城人发明了掼蛋2.0版本，也就是“保2”的打法。
谁率先丢完牌，手上还有2，那就可以实现跨越式升级。保在手上的2越多，升的级也越高。手上一下子保了四张2，那得意之情赶得上组织提拔、新官上任。但保2也有风险。如果牌没出完，手头还有2，那就是被“闷2”。闷了四张2，这表情可就大大失落，仿佛豪赌失败、求偶被拒、送礼不成，领导甩脸，气焰顿时灭了下去。
慢慢地，饭前掼蛋之风渐成气候，棋牌桌成了餐厅包间的标配。气派的包间能摆开两张桌、四副牌，来客不分大小、不论男女、不谈主宾，统统上阵来上一把。我曾经见过某位驾驶员，成功地把领导闷了五张2，兴奋之情跃然纸上。他反复查看那五张牌的花色，嘴里念叨着“不容易、不容易”，领导也不好多说，赔着笑脸抽烟、喝茶、再来一局。不经意间，掼蛋实现了众生平等。
有了众生平等的调子，许多事情就好谈好办了。我在单位的搭档池大姐，为人直爽、行事果断、长袖善舞，某次餐叙，有几个要事得与合作单位关键人士商量。餐前掼蛋时，池大姐嘎嘣脆的笑声此起彼伏，从国际形势谈到行业现状，从家国大事聊到儿女出路。不经意间，要事全部谈妥说定。那份气定神闲，令我自愧不如。
见得多了，蛋怎么掼，其实我心里也有点数。但论起池大姐那份纵横裨益、谈笑风生，实现远不能及。别人撸起袖子一副炸弹甩得呼呼有声激情满怀，我愣了半天也没搞清楚个中奥妙。后来某次工作餐，在一家小饭店里被逼着打了两局。第二局还没打完，一旁观摩的饭店老板抓耳挠腮急不可耐，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牌：“好了、好了，我知道领导您是真不会打，我代劳啦！”
前一阵子，苏州成立掼蛋协会的事儿，让许多兄弟城市的掼蛋同仁义愤不已。不就是餐前掼个蛋吗？巴掌大的活儿，不算事的事情，苏州人居然上纲上线到成立组织！照这个思路，麻将、斗地主、飞行棋、斗公鸡、跳皮筋，都能成立协会啦！但另一方面，大家也佩服苏州人的脑路清奇，于无声处听惊雷，在细节里谋发展。淮安人发明了掼蛋，苏州人把它组织化了。今后招商引资饭前掼蛋，国际国内四海英雄汇聚一处，操持的就是苏州特色协会运动了。
这里边，唯独盐城人啥都没说。一问池大姐，才知道盐城好几年前就成立了棋牌协会，以棋牌之名行掼蛋之实。若要正规一点，那就是大力倡导全民棋牌益智运动。若要俗一些，那就是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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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作者：姚梦
